歌舞班女子从公孙禽那里得到了赏钱,却得不到他的笑脸,公孙禽万万没想到,钦差使索要的东西,恰好是主人最心爱的马!在国王下令禁养马匹的年月里,衡明君享受王公贵族特权,留下了三匹好马,那个讨厌的钦差使,偏偏只要那三匹雪山马!
公孙禽愁眉苦脸地到衡明君帐前如实禀报,衡明君果然发怒,说,这狗日钦差欺人太甚,他不是跟我要马,是要我的心,让我用三匹雪山马换一个死人?亏他想得起来,他一根马鬃也别想拿到,他那么稀罕芹素,让他把芹素的尸首拉走,凭一个死人,我不怕他到国王那里告状!
公孙禽小心地提醒主人,他手里不光一个芹素,还有那张地图呢。
衡明君怒声道,一张地图随便他怎么画,也画不出我的罪名来,我就是多藏了一点huáng金,多置了一点兵器,我没杀君之心,无叛国之意,一张地图我怕它个毬!
公孙禽说,大人忘了,芹素说地图上还有好多字呢,那字怎么写的,谁也没看见,大人忘了南边的林城君就是得罪了一个钦差,让一纸黑状送了命?我们不怕他的图,那些字,不得不提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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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
夜猎的钟声惊醒了河湾里的碧奴,她在做死亡的梦,那片钟声把她从梦里拉了出来。碧奴在半人高的土坑里醒来,看见一小片低矮的星空,含蓄地盖住河湾,盖住水边的土坑,把死亡的所有细节也都盖住了。看上去星空固执地挽留着她的生命,她活着,生命变成奇迹,这奇迹却令人畏惧。碧奴的脸上凝结着几滴水珠,她知道那不是露水,是梦里流出的眼泪。那么多眼泪流出来,我怎么还不死?她记得母亲说过父亲为信桃君掉了一滴眼泪,在山顶上掉了一滴眼泪,走下山就丢了xing命。她流了那么多眼泪,眼泪流出来三天了,早晨她预计自己会死于黑夜,黑夜来临她以为会死于黎明,她以为自己死了三天了,一抬眼,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碧奴站在她的坟里向河湾四处张望,钟声来自河那边的树林。月光遍地,水和杂糙都泛出寒冷的白光,那个男孩正睡在坑边。碧奴叫不醒她的掘墓人,那男孩一定是累坏了,三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碧奴死去,一边等一边挖坑,他说,你还活着呢,我怎么能埋你?你不是说桃村人一流眼泪就要死吗?我等你死呢,死了才能埋!我就怕你骗人,你要是骗我,我就白偷了这把锄头,白拿了这把铁锹啦!碧奴现在也迷惑了,不知道是她骗了男孩,还是桃村的女儿经骗了她。或许她的眼泪不值钱,流了就流了,流了也不算数,或许她的哀伤不算哀伤,她的苦楚不算苦楚,她满脸泪痕,谁也不稀罕看她!她等死等了三天了,等得人都憔悴了,还不死!她的死神也等得满腹怨气了,说死说死,就是不死,她看得出来,那男孩等得不耐烦了,他睡着了,鼻孔里还在轻蔑地喘气,他睡在土堆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把锄头。
碧奴叫不醒熟睡的男孩,在夜色中她又细细地打量白天选中的这个墓地,多好的地方,靠着水,靠着路,是河chuáng下降形成的一片处女地,离那个可怕的乱坟岗很远,离繁华的百chūn台不远,男孩说这河湾里的新地以后迟早要纳入百chūn台的财产,那是以后,以后她已经落在地下了,她已经变成了葫芦。百chūn台的人忙忙碌碌,他们把河湾的洼地让给了泥鳅、芦花,还有碧奴。傍晚有一个大人物的huáng帔车队从河湾经过,车上的人看见他们,不知怎么就停下来了。下来了几个人,众星捧月地搀扶着一个老官吏,朝他们走来。碧奴以为又是来撵人的,她以为河湾里也不能挖坑呢,那老官吏远远地开口问她了,大姐你开荒种什么?碧奴不敢告诉他,就随口说,开荒种葫芦!老官吏说,种葫芦不好,种棉花好,大姐你知不知道西边在打仗南边也在打仗,你种了棉花纺线织布,给前线将士做战袍,女子也要为国家作贡献呀!碧奴对他的口音和措辞都一知半解,等他们返回到路上,她问男孩那人是不是衡明君。男孩说,什么这人那人的,人家是钦差使!国王身边来的,连衡明君都怕他!碧奴说,我不管他从哪儿来,反正我也不搭他们的车,别拦我们挖坑就行。
河那边树林里的火把渐渐地映红了半边天空,风把人声、鹿鸣声和马嘶声都送到河湾里来了。碧奴不知道百chūn台出了什么事,她又去推那个男孩,男孩终于醒了,他从地上跳起来,听着远处鹿哨的召唤,she猎了!他半梦半醒地眺望着河那边的树林,说,是夜猎呀,夜猎!我还从来没赶上过夜猎,我不盖你的坟了,我回去做鹿人了!
孩子你走不得。碧奴说,姐姐说死就死了,说不定太阳出来我就死了,你一走谁给我坟上扔土呢?
男孩肮脏的小脸上充满了憎恨的表qíng,他瞪着碧奴,突然用锄头挖起一堆土扔向碧奴,扔土扔土,我现在就扔!都怪你,口口声声要死了,就是不肯死!你耽误了我多少事,就给我一个掏耳朵的耳勺子!
孩子你别再埋怨我了,我也纳闷呢,怎么我就是这么个命?活不容易活,死也不容易死!碧奴抬头看着河湾的天空,说,我刚才还问天上的星星呢,怎么还不让我死?我梦见自己死了,梦了好几次了,一睁眼又看见星星!
男孩说,你懒,就会坐着等死!你不肯悬树,说吊死鬼吐舌头,死得难看,你不肯跳河,说溺死鬼的魂会在水上漂走,你非要死在土里嘛,土里是那么好死的吗?
碧奴说,孩子,我是葫芦,不死在土里怎么变回葫芦?
男孩突然怒吼起来,你不是葫芦,是屎克螂,屎克螂才钻在土里死!
男孩在夜色中奔跑而去,碧奴看见他敏捷地从横倒的锄头上跳过去,一会儿背影便消失了。碧奴拉不住男孩,便站在坑里看外面那把锄头,锄头在月色里闪烁着孤独的光,男孩一走就只有一把锄头陪着她了。她有点心寒,葫芦变的人就这么苦命吗,连死也这么难!男孩骂她懒,嫌她站在坑里等死,她从小到大哪里偷过懒?她是不知道一个人的命会苦成这样,连死也要勤快着死的!碧奴一赌气就爬出了坑。坑外的月光很冷,大风chuī过岸边的芦苇,风chuī乱了碧奴的头发,她低下头,看见地上拖曳着一条人影子,鬼魂是没有影子的,她还有影子,三天三夜了,她怎么还拖着自己的影子在河湾走?碧奴想起男孩提供的死亡的方法,悬树而死最快最省事,不要别人帮忙,只要一条布带,可碧奴不愿意把自己吊到树上去,她从小就见过吊死鬼,他们瞪眼吐舌的,死得那么吓人。第二种死法近在眼前,走到河水深处,让自己淹死,这也不难,走下去,让河水的大嘴吞下她就死成了,可她是一只葫芦,不是一条鱼呀,水也不是土,水到处流呀,她死在水里葫芦怎么办?葫芦秧子不发芽怎么办呢,葫芦秧钻不出土她变不回一只葫芦,变不回葫芦就没有了来生!碧奴看着月光下的河水,冷冷波动的河水让碧奴感到畏惧,水里没有她的来生,如果没有来生,她二十多年的苦都白吃了,泪都白流了,二十多年多少个日夜,每一个日夜都像这河水,白白流走了!
碧奴一只脚踩在河水里,另一只脚却在退缩,她的两只脚对水意见不一,僵持了一会儿碧奴作了主,把水里的那只脚放回到了岸上。水里不行,死得再容易也不行!她好像是在劝慰她的脚,也好像在劝自己,迟早是要死的,还是死到土里去,土里安心。
河湾这边静悄悄的,远远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两声蛙鸣,她猜是那只青蛙在糙丛里,碧奴站起来去寻找那只青蛙,沿着水边走了几步,又怀疑蛙鸣声是从路那边传来的,她嘀咕道,谁和你捉迷藏,去寻你儿子去,不稀罕你。她放弃了对青蛙的依恋。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他们不再是同伴。如果真的是一只青蛙一个人就好了,可以做个好同伴,可惜他们是两个女子,隔了yīn阳两重天,话说不到一起去,活人寻夫,死人寻子,他们同路不同心。
碧奴决定回到土里去,那个土坑在月光下像一个未完工的坟窖,也像一个简陋的家,坑里比外面温暖,没有风。她正要向坑里慢慢地滑下去,突然看见那只青蛙,青蛙正蹲在她的坟里,脑袋朝天倾听着,几天没见,青蛙gān瘪了许多,盲眼里的白光看上去更加忧伤也更加绝望了。
出去,去寻你的儿子去!碧奴蹲下来对坑里的青蛙喊,出来吧,我对你再也不会那么好心了,我给岂梁扎好的包裹,让你钻进去了!我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坟,你又跑来蹲在里面!你个青蛙也来欺负人呢,那么小的青蛙,要占我这么大的坑!河湾地到处是烂泥地,哪儿不能埋你这只青蛙?你非要来赖在我的坑里!
青云关
正午时分,运棺车来到了青云关下,一面迎风飘扬的白色豹徽旗透露了棺材的来历,从百chūn台到青云关,二十多里的路途并不遥远,但是那两头牛,三个人,还有一口新漆的棺木,看上去已经是风尘仆仆了。
关下的车马行人乱作一团,还有一群鹅不知道是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它们盘距在糙垛和磨盘上,冷冷观望着四处杂乱的风景。正是封关的时间,守关的关兵们忙着驱赶一个贩盐的骡队,盐贩子怨天尤人,抱怨他们的骡队被活活分成了两截,十七头骡子,走了八头骡,怎么剩下的九头骡子就过不了关呢?关兵说,不是我们把你们的骡队分成两截的,是沙漏分的,上面要我们看着沙漏封关,沙漏满了就封,一秒钟也不能耽搁!盐贩子们不敢骂人,都望着城楼上的沙漏,咒骂起沙漏来,有的骂沙漏势利,有的gān脆质疑沙漏的作用,说凭什么要用沙子来确定时间,用水用土,一定比沙漏公道,还有一个盐贩子很冲动地跳起来,骂头顶上面的沙漏是个婊子货,卖*还卖得那么高!一群人和骡子乱糟糟地堵在关门口,吵得正热闹呢,车夫无掌的脚鞭响起来了,两头青云牛闻鞭而动,驮着一口黑漆鎏金的棺木闯入了骡子的队伍,骡子们不知是被气势汹汹的青云牛吓的,还是害怕那口棺木,一下就四散跑开了,盐贩子们看见了牛车上的白色豹徽旗,一边追着骡子一边说,百chūn台欺负人欺负惯了,现在连棺材也跑出来欺负人啦!
守关的关兵看见用脚赶车的人来了,就知道衡明君的车夫无掌来了,他们认识无掌,无掌的怀里永远揣着一张衡明君的豹徽路条,封不封关,无掌的车都是可以过关的,但那口棺材,还有陪棺的陌生女子和男孩,他们不认识,那女子看上去伤心过度,她伏在棺盖上,乱发盖住了她的脸,男孩则显得与悲伤无关,他东张西望的坐在棺材上,还晃着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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