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眼告诉公孙禽,他曾经看见那青蛙出没在门客少器的窗前chuáng下,甚至跳到那个初来乍到的新门客的鞋履里,新来的门客少器,他处理那只青蛙的方式也很新颖,千里眼起初看见他用剑柄拍地驱赶鞋子里的青蛙,青蛙不走,那新门客就用剑头挑起鞋子,连鞋带青蛙一起扔到了壕河里!
但他们沿着河岸四处搜寻,也没看见青蛙的影子,公孙禽很自然地向新门客少器多看了几眼,门客少器冷笑起来,别看我,我不知道青蛙的下落,只知道百chūn台所有仇人的下落!门客少器异常冷静的态度感染了众门客,他们纷纷说服公孙禽,放弃搜寻青蛙的行动。找到了青蛙又怎么样?即使那青蛙承担了什么yīn谋的使命,谁是yīn谋的策划者,yīn谋是什么,都是没法盘问的。公孙禽无可奈何地看着同仁们,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可是衡明君大人在气头上,他要搜青蛙你不能不搜呀!公孙禽落寞地看看河水,看看天上,说,好在太阳升得这么高了,大人兴许把青蛙的事qíng忘了,我们还是伺候大人骑she去吧。
公孙禽他们路过河边棚屋的时候看见马人们坐在地上晒太阳,看上去无所事事,他忍不住地喝斥了几声,怎么都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什么时候见马坐在地上的?你们算什么马人,懒死了!还不快起来,活动活动你们的马蹄!马人们很不qíng愿地站了起来,那个名叫雪骢的马人大声说,公孙先生,弓箭房已经通知我们了,今天不骑she,衡明君大人没心qíng!
公孙禽有点意外,抬头看看天,说,怪不得,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从马人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你们中间,谁是青蛙的儿子?马人们都似笑非笑的,一个个摇起头来。青蛙的儿子不在我们这边!马人雪骢突然说,在你们那边呀,公孙大人你还没听说吗,芹素就是青蛙的儿子!
门客们都应声而笑,说得妙,那不中用的东西,他不是青蛙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公孙禽也要笑,但他天生注重自己的身份和仪态,嘴唇一绽开就严峻地闭上了,手指远处的huáng陂马车,厉声道,不得瞎说,告诉过你们了,现在是非常时期,百chūn台的大事小事,就是谁放一个屁,也不准走露风声!
门客们后来围聚在豹堂外面,隔墙陪伴着他们的主人。秋风chuī来,风卷珠帘,却卷不走豹堂的愁云。他们的主人正在豹堂里品尝苦酒。当钦差使把五花大绑的芹素推上豹堂时,有几个门客激愤地向芹素做出了侮rǔ的手势,有人gān脆就学着马人的语言,粗鲁地喊起来,芹素,你这青蛙养的东西!他们听见豹堂里传来衡明君羞恼的叫声,他当场叫人斩断芹素的手,外面有门客应声举手,我来!可是外面的门客不敢造次,他们听见了钦差使yīn沉的拿腔作调的声音,他宣称芹素已经是朝廷的罪犯,如何惩戒之事由不得百chūn台方面作主,他要扣下芹素,把芹素带回朝廷衙门三堂会审。
太阳升起来了,百chūn台却沉浸在一片巨大的yīn影之中。寂静压迫着门客们的心,他们为主人效劳的时刻到了,飞檐走壁的盗徒出了事,还有力大如山的力士,吞火吐水的魔法师,倒弓she大雕的神箭手,jīng通催眠术的催眠老人,他们忠诚地聚集在衡明君的面前,可惜他们一个个涌进豹堂,都被主人挥手赶走了,很多时候英雄并无用武之地。芹素一出事,衡明君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他对门客们说,我qíng愿让芹素死,也不能让他们把他带走。门客们清楚主人的言外之意,谁都知道一旦芹素被钦差使带走,百chūn台的某些秘密也将被带到长寿宫去,那对衡明君是天大的灾难,对于他们这些门客,也是危险的事。
门客们决定让芹素去死。
劝死经
公孙禽带着百里乔和一批门客来到西厅的窗下,看见被缚的芹素正凭窗眺望,监视芹素的是钦差使的两个随从,他们嘴里喝斥着什么,对芹素推推搡搡的,为了防止他用脱身术挣脱捆绑,两个人在绳子的一端栓了块石头,可是石头也不能阻挡芹素矫健的身手,公孙禽看见他们在东边把芹素的头按下去,一会儿那脑袋就从西边坚qiáng地浮起来了,芹素的下颌枕在窗栏上,向河那边的方向张望。
门客们问,芹素芹素,你在看什么?
芹素说,看那只青蛙呢,不该来的时候它来了,该来的时候又不见了。是我家瞎眼奶奶变的青蛙,它不在水田里好好呆着,跑来跟我要饭吃!我还要找你们算帐呢,是谁把我的瞎眼奶奶放进百chūn台的?我走神失手,你们也有责任!
门客说,芹素你堂堂男子汉,怎么拉不出屎来怪茅坑呢?害我们找了一早晨青蛙,还把屎盆往别人头上扣!守台的兄弟也很辛苦,怎么看得住一只青蛙?青蛙是从河里游过来的,谁看得住它?你惹了祸,不会要找一只青蛙问罪吧?
青蛙一来,人也要来了,我们老家的青蛙会给人引路。芹素说,你们看河那边,是不是我娘来了,是不是我娘在替我挖坑。
门客回头,看见河湾那边确实有一个女子荷锄的身影,女子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身影,两个人在水边走走停停,不知道要gān什么,千里眼门客说,芹素你看花眼了,那女子比你还年轻呢,怎么是你娘?
芹素说,那你们去替我问问她,她是不是我娘替我找来的媳妇?
千里眼说,什么媳妇?那是个疯女子呀,她寻死觅活,要把自己的坟挖在衡明君的树林里,让我给撵跑了。
门客们齐声笑起来,芹素把个疯女子当媳妇呢,芹素你从小就出来偷,哪里娶得到媳妇?谁给你这个梁上君子做媳妇?芹素芹素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做桃花梦。
芹素说,那你们看那个小孩,是个男孩吧,他一定是我儿子。
千里眼笑得弯下了腰,芹素你比那女子还疯呢,那是个小鹿人嘛,你没娶上媳妇,怎么有儿子,儿子从你屁眼里拉出来的?
门客们哄堂大笑,钦差使派守西厅的随从用一把木锤在墙上敲,对着下面的人大喊道,禁止喧哗,禁止说笑,他是死囚,你们不能和他说话,更不能跟他说笑,等会儿我们大人回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下面的门客说,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不能说话,怎么不能笑?等会儿我们还唱呢。公孙禽提醒门客们注意百chūn台人的风度礼仪,给兄弟们送来一壶酒,喝几口解解乏吧!他对上面喊着,让人把一只篮子用竹杆挑上了西厅,监守大叫一声,不得贿赂,我们不喝你们的酒!公孙禽说,喝几口吧,我们的酒喝不醉!上面的人很快看清楚了,酒壶里盛的不是酒,是满满一壶刀币,他们迅速把壶拿走了,篮子送了下来,于是木棰敲墙的声音也停下来了。
百里乔开始清嗓子,他的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盛满苦艾糙泡的水。他从人堆里挤出来,低头喝了一口水,然后他把碗放在地上,拜了天拜了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也一一拜过,突然一声,劝死经开篇高亢的颤音犹如晴空霹雳,在所有人的头上炸响,下面的人打着冷颤都从百里乔身边逃开了,窗口的芹素却不为所动,竟然狂笑起来,他说,好呀,给我唱劝死经来了!我知道你们这么多人跑来,就没按好心,你们还不如那鬼钦差,他还让我活几天呢,你们却要我马上就死。
百里乔唱道,偷牛的贼人呀,天不容你,地不容你,你偷了我家的牛,太阳晒死你,河水淹死你,你走不到家门口,一块土疙瘩会绊死你!
芹素冷笑道,我爷爷那辈人才偷牛,我什么都偷过,就是不偷牛,对我唱劝死经没用,劝不死我。
百里乔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死搬硬套,他眨巴着眼睛,即兴修改了劝死经的经文,继续唱,芹素芹素你惹人恨,夏天的风不chuī你,冬天的风chuī死你,东村的女子不看你,西边的鬼魂缠上你,你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说,放屁,我芹素投奔百chūn台时,顶风冒雪走了三天三夜,我会让风chuī死?我怕鬼魂拉我?哪个鬼魂拉我,我把他抓到火堆上烤了吃。
百里乔的诵经声中开始带着火气了,芹素芹素,养你三年,用你一夜,你偷张地图也jī飞蛋打,你恩将仇报,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说,告诉你们多少次了,怪那只青蛙让我分神呀。我是在这里吃了三年闲饭,你让我把三年的酒饭再吐出来还给衡明君呀?
百里乔再也唱不下去了,他跳起来对着窗口的芹素啐了一口,芹素你没有廉耻,枉为平羊郡血xing男儿,你不忠不义,不配活,只配死!
芹素嚷道,住嘴,这百chūn台三百门客谁有廉耻?我是脸皮厚,脸皮厚才混到三年闲饭,你们有人混吃十年了,什么事qíng也没有做,你们怎么不去死?
衡明君
钦差使扣留了门客芹素的棺木,那一行人守着个棺木滞留在百chūn台,不说要走,也不说要留,百chūn台上下人人心神不安。衡明君要公孙禽去打听,芹素已死,回乡的殡车早就套好,他们为什么扣着一具门客的尸首,让百chūn台陷入不仁不义之地。钦差使的回答让公孙禽倒吸一口凉气,他说,你们百chūn台有鬼,我要等死人开口,替我捉鬼!这深奥而锐利的要挟让人无法应对。公孙禽把钦差使的话传给衡明君,衡明君气得浑身发抖,说,去问问他,他到底要拿百chūn台怎么样?衡明君的气话公孙禽是不敢学舌的,他只是假借替死人焚香防腐的机会,密切注意钦差使的眼睛,公孙禽习惯了从别人的眼睛分析别人的心思,喜欢什么要什么,嘴上说不出口,眼睛会说出来。但钦差使的眼睛很多时候是看着房梁的,还有很多时候看着百chūn台的落日,他不可能要房梁,也不可能要落日。公孙禽不得不承认,那钦差的紫金高冠不是白戴的,他的城府比海还深。公孙禽试图从谈天说地中窥探对方的yù望,可是钦差使永远哼哼哈哈地应对所有的话题,即使是在评价芹素悬梁自尽的死法时,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梁上君子死在梁上了,死得其所!
门客们在多次争论过后排除了钦差使清心寡yù的说法,世上还没生出那样的人,生出那样的人,一定没屁眼!那钦差使扣着芹素的棺材,一定是要拿棺材jiāo换什么,jiāo换什么?就是不说,要让你猜!公孙禽他们猜不出来了,束手无策之际决定由侧面着手,拉拢钦差使身边的亲信。于是六个美貌而放dàng的歌舞班女子出马西厅,对钦差使的心腹马弁进行了一种名叫六燕齐飞的服务,在极度的欢愉和疲劳之中,那个小马弁终于道出了天机,他说,你们这里的歌舞女子这么聪明,门客怎么那么笨?天下哪有不吃虫子的鸟?下等人要的东西都一样,不是女色就是钱财,我们这样的中等人,要的东西多一点,女色多一点,钱财多一点,可我们主人是上等人,要的东西不一样,他喜欢马棚里那三匹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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