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媳妇不媳妇的?用这么个小玩意来雇我,我吃大亏了。男孩嘟囔着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碧奴的银簪。他谨慎地注视着银簪,是白银做的?没骗我吧?在得到了碧奴的赌咒发誓后,男孩终于露出勉qiáng的笑容,他把簪子塞到耳朵里转了转,掏出一片耳垢,说,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钱有势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后就用这东西用掏耳屎,天天都掏!
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男孩开始履行掘墓人的职责,他瞄准了一块松树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树枝划出一个方框。斜着躺下去就够了,他说,反正你死了,不吃饭不要锅灶,不怕冷热就不要门窗,不怕风雨就不要屋顶,你长那么瘦小,这块地方够安顿你啦。
碧奴端详着那棵松树下糙糙划出的墓线,依稀看见死神在那个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着她。她不怕死,但死到临头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这树林里,没有人替她举起丧幡,没有人会到坟边为她掉一滴泪,碧奴不甘心,她决定在死之前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于是她沿着那个方框走,一边走一边让泪水尽qíng奔流。碧奴的泪水雨点般地滴落在地,她乌黑的长发失去了簪子的束缚,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大声呜咽起来,发间泪珠像雨点一样从头发上泻下来。男孩惊恐地叫起来,你在gān什么?碧奴说,我在转坟,我在哭坟,我死了没有人替我转坟,也没有人来哭坟,我只好自己转自己的坟,自己哭自己的坟了!男孩半信半疑地瞪着碧奴,你们妇人就是事多,活着事多,死了也多事!
碧奴转好了坟,透过满眼泪水打量着松树下的墓坑,想起自己最后葬在这么一棵树下,不靠路,不见阳光,无论如何算不上一个好坟茔,于是她向男孩提出了最后的建议,孩子,我们能不能换个亮一点的地方,我是要变葫芦的,这树下不见阳光,等我埋下去了,万一葫芦藤子长不出来怎么办?
什么阳光,什么葫芦藤子?男孩受骗似地叫起来,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赖着,赖着不肯死。你要是耍赖,我就不做你的死神了!
我不是耍赖,我是不放心,这里有那么多鹿,万一葫芦秧子刚出来就让鹿啃了呢,要是变不成葫芦我就没来生了,没有来生我就白死了。
男孩把手里的锄头扔到碧奴那边,叉腰站在坑边,鼻孔喘着粗气,愤怒地喊起来,你是个骗子!你自己掘你的墓去,自己埋自己去吧,我再也不上你的当啦!
两个人隔着地上的方框对峙了一会儿,赴死的人有口难辩,掘墓的人气急败坏。松树上落下一片褐色的鸟毛,愤怒的男孩抬起头,发现树顶上有只鸟巢,鸟巢凌驾于树叉之上的样子让他顿生灵感,男孩说,好,好,我有好地方了,你不用担心见不到阳光,也不用害怕鹿来啃葫芦藤了,我把你捆起来,挂到树上去死!男孩眼睛里闪着亢奋而寒冷的光,他捡起锄头去灌木丛砍下一丛荆条,抽了一根,卷起来,松开,说,你不是要阳光吗?把你挂到树上去,挂你这么又瘦又小的女子,三根荆条就够了!
碧奴朝树上瞥了一眼,看见那只鸟巢孤零零地垒在树上。我不是鸟,我不到树上去!碧奴说,就是鸟,它死了也要落到地上,就是一片树叶,枯死了也要落在地上,孩子,你怎么能把我挂在树上?
你自己说的,我是你的掘墓人,不管你的生,只管你的死!男孩嚷起来,我让你死在树上,你就死到树上去!
男孩抓着荆条过来了,他没有料到碧奴向着他举起了锄头,那女子满面是泪,可她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倔qiáng泼辣的表qíng,这使男孩毫无思想准备,他一时被难住了。她不肯死到树上去,她不肯死在树上!一个jīng神崩溃的女子在寻死的地点上寸步不让,男孩觉得很好笑。你怎么这样笨呢?你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就把自己当一棵树枝好了,树枝不都是死在树上的?
碧奴叫喊道,我不是树枝!孩子,你不能让我死到树上去!
男孩皱着眉头注视着碧奴,他思考着什么,突然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反正不是树上就是树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松树下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走了,我把簪子还给你,你找别人盖你的坟去!
这次轮到碧奴妥协了,她来到了松树下仰望着茂密的松枝,说,不要阳光就不要阳光吧,孩子,我是不该臭讲究的,你别生姐姐的气。她提起袍子在方框里蹲了蹲,又侧身半躺着试了试。斜着身子埋下去,是也够了。她用一种迎合的语气对男孩说,聪明的孩子,你来盖我的坟,是我的福气,姐姐怎么会去找别人呢?
树林中土地cháo湿,他们挖坑的声音很闷很轻,本不至于终于惊动树林外面的人,更不应惊动河那边的百chūn台,当一个穿着紫袍的百chūn台门客突然飞奔而来的时候,男孩傻眼了,惊叫了一声,千里眼看见我们了,快跑!他扔下锄头就跑,跑了没几步便让那门客擒住了,紫衣门客千里眼一手挎住男孩,一手举着一面旗帜,凶神恶煞地朝碧奴走来,他说,我夜里就盯住你了,你在河边晃来晃去的,是不是谁派来的刺客?
门客
百chūn台最早以马人闻名于世。
青云郡的王公贵族中盛行骑she之风,这优雅高贵的习俗流传多年,遭遇了梨花年间的三年战事,数万匹良种青云白马跟随征战的将士驰骋疆场,而西南边疆láng烟未沉,北方的长城工事又在召唤所有幸存的马匹,无论是骏马还是病马老马,都随北上筑城的人流而去。从未有过的马荒,严禁私养马匹的非常戒令,使王公贵族骑she的习俗几成无米之炊,贺兰台、涌金台、芳糙台的主人纷纷告别弓弩,只有百chūn台主人衡明君是个例外,台内三百门客都知道主人对骑she异乎寻常的热爱,不骑she勿宁死,随着马棚里的好马一匹匹地离开,主人面色憔悴,而在门客们敏锐的目光里,他失落的臀部比面孔更憔悴,门客们习惯了为主人排忧解难,针对马的替代物,他们群策群力,创造和思考的热qíng像cháo水一样在百chūn台蔓延,以人为马的发明应运而生。
于是骑she这本古老的书翻开了历史上最华丽的篇章。百chūn台以人为马的创举令人耳目一新,不仅在青云郡,七郡十八县的王公贵族纷纷群起效仿,这种顾全大局的节俭风气受到了朝廷的美誉,国王体恤下qíng,宣布各地马人列入免征徭役的名单。消息传出,城乡各地的青年男子都开始为一门新兴的职业而竞争,掀起了一场疯狂的负重奔跑的热cháo,他们在山岭之上驮着石块跑,他们在树林里驮着圆木奔跑,他们在家门口驮着年迈无用的祖父母奔跑,他们练习马的步伐,马的呼吸,甚至马的嘶鸣之声,像马一样奔跑,甚至比马跑得更快。跑到青云郡的百chūn台去,跑到北方的贺兰台和芳糙台,跑到南方的涌金台去,去做四大王公的马人,成为了所有青年男子的梦想。
骑人she猎的新风尚风靡各地的贵族圈子,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新生事物的发展多少会遇到些阻碍,各地的森林山坡每天箭镞不断,野外大量的鹿、麂、野兔和huáng羊从丘陵地带迁徙到了高山上,飞禽不知去向,骑she之娱很快陷入新的困境,骑手枉有she月之功,马人们枉有追风的速度,猎物绝迹,他们也只好空手而归,眼看主人衡明君愁眉不展,百chūn台的三百门客掀起了新一轮探索发明的热cháo。一个名叫公孙禽的门客有一天在蓝糙涧人市上发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他在树下跑,树上的孩子用糙镳she他,四处飞来的糙镳使那个男孩跳着奔跑起来,跑得像一头鹿!天资过人的公孙禽眼前一亮,他买下了那个男孩。在去往百chūn台的路上,那男孩尾随着公孙禽,他胆怯地打听自己的未来,大人,你把我买去做马人吗?你要不要骑在我身上试试?公孙禽直率地说,孩子,你的xx巴毛还没长出来呢,怎么做马人?你不是马人,是鹿人!
鹿人们大多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作为野鹿和huáng羊的替代品,他们的待遇与马人不同,但其严格的选才过程,还有长时间与鹿为伍的训练,与马人相比并不轻松。公孙禽挑选鹿人第一挑他们的腿,腿的优劣以鹿腿为标准,第二考察他们跳跃的高度和耐力,结果那些长了瘦长腿的孩子得到了亲睐。由于青云郡北部尤其是蓝糙涧人市聚集着大批无家可归的孩子,给公孙禽的鹿人计划提供了方便,他把一群筛选来的流làng男孩带进萧条的鹿棚,让他们暂时放弃对马的模仿,做马人的理想也搁置在一边,公孙禽给小鹿人的口号是:马人的事业先从鹿人开始!那些男孩们被说服了,心甘qíng愿改学了鹿跳。他们没有让公孙禽失望,八九岁的年龄,灵巧的骨骼和天然的弹跳能力,使他们对鹿的模仿天衣无fèng,相对于青年男子的马奔,小男孩们的鹿跳无疑更加出色更加bī真,公孙禽有一天在高台上手指河那边的树林,让其他门客看那儿的鹿影,没有人发现树林里的鹿影其实是人影,所有门客都大喜过望,欢呼道,回来这么多鹿啊,赶紧通报衡明君!
使用鹿人的好处很快就体现出来了,他们召之即来,来之能跳,狩猎的地点时间也完全可以掌控,即使下雨天也不妨碍衡明君的兴致,加上那些鹿人大多年幼,只求果腹,不享受门客薪奉,也不会增加台上的开支,鹿人制度一出,引起了各地新一波的仿效热cháo,当然各台的门客也不甘心总是拾人弃穗,他们结合自己主人的爱好和地理环境,创造了更复杂更奇特的she猎篇章,其中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贺兰台主人阳泰君养的野猪人,阳泰君热爱打野猪,他的门客中有好多人肥胖如猪,食量惊人,而贺兰台训练野猪人的方法也别具一格,人们说那些野猪人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吃,另一件事就是在山坡上练习滚坡,百chūn台的门客带着讥讽的口气议论贺兰台野猪人的滚坡训练,他们说阳泰君年事已高,视力衰退,他已经打不到奔跑的猎物,也只能打几只滚坡的野猪了。
芹素
百chūn台好多人见到过那只青蛙,河边的马人说那是一只寻找儿子的青蛙,在其他门客们看来,马人们对事物的见解是毫无参考价值的,马人毕竟是马人,血统低贱,谈吐也就低贱,见解就像gān糙一样杂乱无趣,否则衡明君就不会像对待马一样对待他们了,马人们混居在河边的棚屋里,门客们是有自己房间的,尽管是三五人一间,尽管那些房间沉在台基下,一半见天,一半见地,但他们是住在台里的,他们与主人住得近,心也贴得紧。有门客在台上看见过那只盲眼青蛙,可是他们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心里想的都是主人,谁会去注意一只青蛙呢?如果不是芹素将他的失败归咎于那只青蛙,他们决不会去搜寻那只青蛙,百chūn台已经够乱了,芹素一句话,乱上加乱,害得三百个门客一起出动去搜寻一只青蛙,结果他们找了一个早晨,却是一无所获,那只青蛙来得蹊跷,走得神秘,它似乎已经从百chūn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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