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道路,颠得车子哐啷啷响。
焦发祥和杨书记并排坐在后椅上。
杨书记深受感动地说:“焦书记,你真是名不虚传,实打实gān。我刚才在清水湾,听你讲话,深受感动!你看问题深刻,真深刻!”
焦发祥不动声色,却苦笑一下:“你甭来这号醋溜白菜好不好!我有哪一句话说深刻了?共产党gān部不准坑群众,这算什么深刻道理?笑话!那不过是一句实话罢了!”
“清水湾群众称你为包文正,秉正无私!”杨书记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悲!”焦发祥自嘲地笑笑,“一个共产党的领导gān部,仅仅够上封建社会一个清官的标准,还值得称道?”
杨书记有点悻悻然了,点燃一支烟。
“还是谈谈你对田成山的处理问题吧!”焦发祥歪过头,盯着杨书记,“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处理他和刘治泰的庄基地纠纷,你怎么反倒查起他老婆‘文革’时参加什么狗屁组织的事来?”
“哈呀!我领会错了,领会错你的意思了。”杨书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为田成山在县上胡搅蛮缠,闹得不可开jiāo……”
“你为啥首先没有想到是刘治泰欺侮了田成山?”焦发祥问,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有亲切的气氛,“田成山找过你好几次,你按说该了解其中曲直,你不给他解决问题,反过来还要查他在‘文革’中的表现,还要进一步查他的背景,还怀疑谁教给他的‘寻找真理’这样‘高级的话语’。这样搞,他能服?”
“我对刘治泰身上反应出来的败坏党风的事,忽视了。”杨书记自责说,“只是考虑田成山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局。”
“出一点问题,先在田成山身上查根子,找背景,这是一种什么习惯呢?”焦发祥盯着杨书记,“实在说,刘治泰这样的作风问题并不难纠正,只要政策和群众一见面,他就收脚蜷手了。难就难在我们的这个可怕的习惯!你想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习惯呢?”
杨书记红着脸,渗出汗水来了。
吉普车在乡政府大门口停下来。
杨书记下了车,邀请焦发祥进去喝水。
焦发祥走出车门,手里挑着一只灯笼,笑着说:“把这只灯笼送给你做个纪念。关于那个‘习惯’问题的答案,就在这只灯笼里。你若找到了,就告诉我,再把灯笼还给我。”
杨书记红着脸,接过了那只小灯笼。
焦发祥钻进吉普车。车子在柏油公路上飞驰,他却自言自语:这种习惯!可憎的习惯!这种恶习……
1985.10
末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夜幕已经笼罩了这个平原上的古老小镇。正是伏天,街巷里拥拥挤挤的房屋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歇息的小镇市民,消停而又悠闲。
“票?”女售票员在车窗口喊,“背被卷的——你的车票?”
他知道是喊他,把背在肩头的被卷放下来,提到手里,转过身来,看见女售票员从车窗口伸出乱蓬蓬的烫发头,一双审视严厉的眼睛正紧盯着他,他说:“没有票。”声音的沉静使自己也暗暗吃惊了。
“一块钱。”她说得gān脆利落,“加罚一张票。”
“钱没有。”他的声音愈加沉静,沉静得有点yīn冷,“要这捆被子吗?”
“你——”她噎住了,也火了,瞪起眼,声音提高了,“你在哪个单位?”
“我?”他冷笑一声,依然沉静地说,“刚从监狱放出来。”
“唔……”中年女售票员眼里掠过一缕不屑纠缠的卑视神色,立时把头缩回车窗里,把穿着白衬衫的脊背转向车窗,车门“咣噹”一声关闭了,公共汽车调过头开走了。
他把被卷重新挎背到肩上,报复似地瞅着车尾上扑闪扑闪发亮的红灯,转过身,走进小镇。
他的一个远门哥哥的箱子里藏着百十本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全是买不到也借不出的稀罕宝贝,他馋涎yù滴,整天围着哥哥家的门楼踅磨。为了讨好哥哥借给他一本书,他自觉替哥哥家挑水,推土,作为读书的报酬。借读过《静静的顿河》和《血与沙》之后,哥哥再不给他开那只油漆成红色的木箱了。
“不敢再借给你看了,要是别人发现了,说我贩毒,我受得了吗?”
像狐狸看着够得着而拿不到的葡萄,他简直想给远门同族的哥哥下跪了。没有办法,他太喜欢读书了。他忽然急中生智,恳求说:“那你……把这一箱书……卖给我行不行?反正你也不看。”
“敢卖吗?这是禁书。”哥哥说着,瞟了他一眼,试探地问,“你能买得起吗?我买这一箱书,花过不少钱哩……”
远门哥哥比他大不过十岁,读中学时,也是立志要当中国的第二个巴金。“文革”中回到huáng家坪,娶了媳妇,生了儿女,现在早已成为方圆十里心灵手巧的一位木匠师傅了。他的这一箱子文学书籍,有的是他上学时省吃俭用买来的,有的则是在学校“破四旧”当中从火炕里偷抢出来的。哥哥现在已经无暇翻阅这些书籍了,他要养育儿女,他要挣工分,他要出门给人家割家俱以挣取一家人的吃穿用费。他意识到,哥哥大约想用这一箱书换得买粮食的钱,就不顾自己买得起与买不起,不失时机抓住哥哥已经流露出来的话柄。
“你甭管我有钱没钱。只要你卖,钱,我会想办法的。”
“……”哥哥嘿嘿嘿笑着,达到卖书——化废为宝的目的了,叮嘱说,“千万甭张扬……”
一月后,他被逮捕了。罪证确凿,偷卖生产队化肥,有买化肥的外村人的证词,他没有抵赖。公安人员在搜查他独身居住的简陋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箱“封资修”的坏书和两本内容“反动”的日记。于是,问题的xing质立时转化了,本该拘留教育的小偷小摸,一下子变成“思想反动”的政治案件,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切都顺理成章……
“对你的政治问题,全部推倒,平反。”公安人员说,态度是那样叫人感到亲切,“你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愣呆呆地站在办公桌旁边,突然抱住头,“哇”地一声哭了,十八岁的乡村青年,哭得浑身颤抖,站立不稳,蹲下身去,眼泪从指fèng间涌流出来,滴在脚下的砖地上。
“小伙子,你的日记,本来能使你成为反‘四人帮’的英雄。可惜……”公安人员遗憾地说,“你却偷了化肥……”
他止住了哭泣,从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对公安人员说:“把日记还我,把书还我。”
“日记本可以给你,当然要给。”公安人员说,“那些书……已经烧毁了!”
小镇上的两家国营食堂早已cha门上锁,私人开的小吃铺里生意兴隆,跑短途倒卖的商贩,把装载着鲜瓜熟果活jī蔬菜的自行车,停放在铺店门口,一边吃着大碗宽叶面条,一边谈着西安城里农贸市场上的jiāo易行qíng,津津有味。啊呀!农民敢于公开跑生意了……生活显然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他感到新奇而又陌生。他从街巷里走过去,瞅着小铺里那口冒着热气的面锅,搁在桌头的焦huáng的油条,咽着唾液,照直走去。
明亮的两盏门灯下,照出一块白底红字的匾牌:桑树镇文化站。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白底红字的匾牌前踌躇片刻,就走进去了。小院里,挂着阅览室木牌的门口,青年男女出出进进,他三步两步跨上台阶,走进门去,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像朝拜的信徒走进庙堂一般虔诚,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从肩上取下来,放到墙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从心底涨溢起来,面对书籍,他觉得心在胸膛里颤动。他走到阅览室套间门口,那儿正围着许多青年在借书还书,嚷嚷吵吵,挤作一团。
“我借一套《外国短篇小说选》。”他挤到跟前,恳切地笑笑,“要是不行,先借本上册。”
“你的借书证呢?”扎着两根小辫的图书管理员,事务式地问。
“我没有借书证。”旁人有人在拥挤,他急了,说,“打借条行吗?”
“回去,到你们大队开一张介绍信,领一张借书证。”图书管理员耐心地解释说,已经接过另外一个青年塞进窗口的借书证,到书架上找书去了。她再回到窗口的时候,说,“去吧,这是制度,没有借书证不行。”
他退出人窝,走到阅览室大厅里,抓起一位小姑娘刚刚扔下的杂志,是《人民文学》,已经翻揉得又烂又破了。《神圣的使命》这个标题吸引了他,他贪婪地读着,不知什么时候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你是哪儿的?”
他抬起头,女管理员站在面前,两只本来和气的眼睛,现在正审视他。他慌忙说:“huáng家坪……”
“你们公社没有办文化站吗?”她问。
他这才弄明白,桑树镇文化站是桑树公社办的。他所归属的杨村公社办起没办起文化站呢?他在监狱蹲着,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说:“要是不准外公社的人进来,那我就走……”“看书是可以的……只是得打个……招呼。”女管理员犹豫地说,显然是临时想到的藉口。
“看书可以,可不准偷书!”
一个头发长得盖着衣领的男青年,左手cha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支烟卷,晃悠着一条腿,喷出一口烟,嘲弄地盯着他说。他的胸口像扎进一把刀子,忽地从长凳上站起,攥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提上你的烂被卷,滚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对围拢过来的男女老幼读者们宣传,“我认识他。他是山根下huáng家坪村的保管员,偷卖队里的肥料,给县公安局逮捕法办咧!你看他那卷被子,八成是刚从劳改场释放出来的……”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鄙夷的眼光,图书管理员迷惑地盯着他。他浑身都像被枣刺刷子抽打着,羞愧得无地自容,憎恶地瞅着那个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会偷……”那青年讨好地对女管理员说着,三两步蹦到墙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门外去了,“贼娃子,装模作样来看书……”
他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眼里冒火。公安机关已经为他平反,这个混蛋却在众人面前rǔ贱他。他忍无可忍了,扑上前,挥起拳头,照那张圆脸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捣他的胸膛。他只觉眼前金星迸溅,跌倒在地……监狱里仅够维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给他打架斗殴的能量,几乎没有还击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鲜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过桑树镇的背巷,翻过河堤,在沙滩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蓝的夜空闪的,萤火虫在糙丛中忽明忽灭,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响声,夏夜是这样静谧而富于诗意。他没有眼泪,只感到嘴里的血污腥咸苦涩。他扒掉衣裤,赤luǒ全身,一跃扑进河水里,疯狂地扑打着河水,翻滚扑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