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酣睡中,被母亲叫醒了,睁开眼,从西边投she过来的阳光照进窗户来,该是后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qiáng烈的西斜的阳光耀得他睡眼难睁,隐约看见小院里树荫下的石墩上,母亲正陪着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说话。
“huáng糙同志——”
他跨出门坎,就清清楚楚看见了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的模样,听见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一瞬间呆住了,发愣了,倒不知该怎么说和说什么了,只觉一股憎恶的火气从心底窜起,顿时冲上喉咙眼儿来了。他没有招理她,掉转身子走到灶房打水洗脸去了。
“有理不打上门客……”母亲走进灶房,压低声音斥禁儿子的无礼行为,“人家几十里路赶来,就是想看你那个冷脸吗?决去,招呼一声……”
他扔下毛巾,勉qiáng走到小院里,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凳上,冷冷地说:“噢……你来了。”
“huáng糙同志。”她站起来,把小竹椅挪到他对面,笑着说,“我来向你道歉,检讨。”
“唔……”他没有料到,顿时手足无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责任在我,请你原谅。”她说得真诚,直率,“我已经作了检讨。”
她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都是真诚的。她向他赔礼道歉,这就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青年尊重了。
他觉得心里窝聚着的火气开始悄悄飘散,反倒觉得自己狭隘而又窝囊!他慌慌乱乱点燃一支烟,尴尬地笑笑,颤抖着声音说:“过去的事了……没关系……”
“这是你的日记本。”她从提兜里取出来,送jiāo到他的手里。他接住了。她又取出一张硬质纸印的卡片,说,“你拿这张借书证,可以随时来借书。我今日给你带来两本小说,也不知你看过没有——”
他接过那两本小说,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现在……不需要了。谢谢你的好心。”说着,把那张借书证连同两本小说书,一起递回她的手上,摇摇头,痛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读这些书啰!”
“为啥?”女管理员瞪起秀气的眼睛问。
“我要老老实实种地了。”他难受地说,“种地,吃饭;吃饭,种地;再啥也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这样想的。”女管理员叹口气,“我还以为自己把一个有抱负的人挫伤了!要知是这样的话,我来不来道歉,关系不大!”
“你……”他的已经沉寂的心被猛地撞击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女管理员一句很厉害的话,又把他的心思搅乱了。抱负!他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负,付出了人身和人格的双重代价,真是太沉重了。他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她知道他受过多少难场呢?他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没有什么抱负了……”
“这样吧,书和借书证先留下,你要是爱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时候到镇上赶集,顺便捎给我好了。”她站起来,已经推动自行车,告辞了。出门以后,她回过头来,“我叫山楂,你到图书馆一问就问到了。”
他在院里重新坐下,翻开日记。显然,昨晚失败得很惨的打斗中,日记本从口袋里遗失了,被踩烂了的几页,经人jīng心修补过了。他抬起头,茫然若失地瞅着女图书管理员刚刚走出去的空门dòng,心里掀起一股微微的彼澜,手也有点抖了。
日记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潦糙的字行里,有的地方打上了粗粗的红线,那是公安局同志用红铅笔勾下的手迹。那些红线勾划的字句,构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证。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初中生,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恶行所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现象的一点肤浅的揭露……踩烂撕破的地方,她给修补得这样jīng巧啊!
她肯定翻看过他的日记了。她还会认为他是一个贼娃子么?“我还以为自己把一个有抱负的人挫伤了。”她认为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吗?他的心里又一次掀起一层微微的波澜。他抓起她留下的那两本书,久久凝望着书皮上的两个字:牛虻……
写完最后一句话,画上表示着意犹未尽的省略号——六个黑点,他掼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又一篇小说完成了。院里的槐树上,麻雀吱吱喳喳吵闹起来。他拉开门拴,走到院子里,盛暑黎明时分清凉的晨风chuī到脸上,够多痛快哇!
这是他从监狱平反释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他读过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送给他的两本小说之后,再也按捺不住,连续写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说了。至于他是否对她说过“再不读书,只管种地吃饭”的话,早已不当一回事了。也许当时真的是灰心丧气了,也许是一时赌气,无论如何,他被内心燃烧着的疯狂的写作热qíng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里出工,待到天黑,便钻进小屋,关住门,任热气蒸沤,任蚊虫叮咬,发疯似地写着……他用那面小镜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脸色发灰,眼眶上罩着一个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顾不得更多了。
他决定到桑树镇去,把已经写成的三篇小说投寄给杂志社,顺便到文化站借几本书。队长已经通知过他,到山里水库工地去劳动,huáng家坪在那儿的民工该换班了。
把装着槁件的信封送jiāo给邮局的那位秃顶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邮局的绿色门框。
总算第一次给报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鸣惊人,却又担心失败,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树镇文化站门口,不由地停住脚,低头一看,结着白色汗迹的红背心太污脏了,光脚蹬着塑料凉鞋,脚面被huáng色的尘土粘得一塌糊涂,要是有一双袜子穿上就好了。他想着,又无法弥补,一狠心走进门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临更多踌蹰。
“我知道你会来的。”
山楂正在院子的报亭上换贴当天的报纸,一看见他就笑了,像是对已经很熟悉的人那样随便地说,随之就把他引到图书馆里去。
“我知道你要来借书的。”她笑着,有点得意的样子,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没有拘束不安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畅快地说:“能不能多借几本?”
“你要几本?”她问。
“十本……不行的话,拿五本吧。”他说,“我要到山里水库工地去,两个多月哩……”
“你去挑选吧。”她说,“按制度一次借一本,你是特殊人物,又要进山……可以照顾。”
他在书架上巡视一遍,很遗憾,好书大都借出去了。他听着她的话里有话,就笑着问:“我怎么算特殊了?”
“哈呀!作家嘛……”她笑着说。
“呃呀!快不敢这么喊。”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我是瞎折腾……”
她打开一捆包扎着的书,对他说:“这是我昨日刚买回来的新书,还没造册登记哩。你……可以选择几本。”
他瞅了她一眼,就趴到那一堆新书跟前,眼花缭乱了。真有这样的活菩萨呀!他抬起头,对她说:“我真想把这一捆书全都背到山里去!”
“不要急。”她说,“我每月到水库工地去一趟,专门给青年们换书,到时候我给你带去。”
他选了几本书,包好,装进帆布提兜,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对于真诚实意的帮助,似乎更无必要说那些庸俗的客套话。他想说他将发奋努力,用创作成绩来回报她的热心,却也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告辞了。
她挡住他:“我们就要吃午饭了,你吃罢饭再走。”
“吃咧!”他推着车子坚决出门,“我已经吃过了。”他在撒谎,口袋里所有的钱,不够吃一碗羊ròu泡馍,但他怎么能吃人家的饭呢?
他走到街巷里,在小饭铺里买了两个烧饼,就跨上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白杨夹道的河堤飞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捏着烧饼,大嚼起来……
小河川道的阳光,在中午时分简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杨柳浓荫的河堤上行走,心里鼓起多么高涨的劲头哟。有了这样一包心爱的文学书籍,山里水库工地的劳动生活,也不会像从那儿回来的人说得那么艰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山区的夜晚是这样静寂,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反倒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他爬在被卷上,垫着一块木板,写他构思的又一篇小说。茅糙顶的临时工棚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县剧团到水库工地来慰问演出,又是社员们多年不见的传统秦腔剧目《铡美案》,他们早在吃罢晚饭以后就去占领好位置了。
他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宿舍,这是难得的读书和写作的机会。平时,他跟大伙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头,累得jīng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铺上,这些远离家乡的男人们,说出一个又一个酸溜溜的男盗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晚饭后到天黑前的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躲到山沟水泉边去读书。回到宿舍以后,就耐着xing子听那些越说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周放映一场电影,总是由他看守宿舍,求得这一周一次的难得的安静的夜晚。他不要娱乐,也不要休息。他这样想:如果他劳动完了睡觉,睡醒来再去劳动,那他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普通农民。他要当作家,就得在劳动和睡觉以外,另有一番辛劳啊!
夜是这样静啊!偌大的工棚里挂着一盏风雨灯(马灯),昏huáng的灯光下,更衬托出夜的安谧,他就着灯光,写啊写着。
“huáng糙同志在这儿吗?”
他抬起头,以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门口一看,她——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活脱脱从门口走过来了。他连忙应了一声:“在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好难找哇!”她说着,已经走到马灯下。
他慌忙从chuáng上跳下来,不知该让她往哪儿坐,工棚里没有一条凳子,似乎现在才切实感到是一个缺憾。他问:“喝水吗?”
她笑着摇摇头,随便坐到麦秸铺chuáng上,双手掬着膝头,说她随着县上组织的慰问团,给工地送图书来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剧场。”她大声响亮地说,“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给你带来几本书。我说话算话吧?”她有点调皮地对他笑着。
“呀!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如果这样的行为是从小说书里读到,他可能要怀疑其真实xing,甚至问:世界上哪有这样好心的人呢?嗬呀!他搓着双手,在狭窄的通铺之间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书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他会把他抱住,捶肩砸背,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感激之qíng。然而这是一位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大山的怀抱里,在这样昏huáng的风雨灯的灯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却不得不警告自己保持冷静,坐在稍远一些的糙铺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52书库推荐浏览: 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