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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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就离!”侯志峰怒不可抑,“我离不得你这号恶鬼吗?”

 “谁不离不是人……”

 俩人扯到街道上来了。

 左邻右舍奔来几个邻居,拉拉扯扯,女人们封住秀绒,男人们劝住志峰,问起闹仗的原因。

 问起闹仗的原因,侯志峰说不出口了,只是唉叹婆娘太不象话了。秀绒也说不出口,只是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他当了官,看不上农村妇女,要寻洋婆娘,云云。

 邻居婶婶嫂嫂们死拉活拽,把秀绒拉走了。

 人们走散了,孩子抬水还没回来,他越想越气不顺,后悔自己不该回家来。

 他提上兜,拧开车锁,推着车子出了门,回公社去。他今天第一次站在女人面前,显示了他并不怕她。虽然没有完全胜利,却也没有示弱,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翻过一道不太高的坡梁,可以看见公社所在的小镇了。这儿是公社的制高点,可以眺望河口公社秀丽的田园和村舍。太阳已经西沉,坡上秋风习习,河川的青纱帐里,浮动着淡淡的rǔ白色的水汽,贯穿河口公社的那条柏油大路,车来人往,隐隐传来汽车的鸣叫。这是他的家乡,可爱的家乡啊!

 他背着装满馍馍的口袋,从乡村到城里中学念书的那阵,路是不足一米宽,晴天huáng土扑扑,雨天稀泥滑溜,他靠着新中国学校里的助学金,读到中学了,高中快要毕业了。

 他被抽调出来作校团总支书记,没有考大学。他的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时候,显然已不适宜做青年工作了,县委把他派到河口公社做党的基层gān部来了。

 眨眼就到四十岁——不惑之年了。他惑过没有?惑过。当他被“铁杆保皇”的纸帽压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何止于惑,简直糊涂莫名了。现在还惑吗?

 在河口公社这块土地上,他生活和工作着,四十年了,那些村村寨寨的乡亲,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样,在这里劳动着,生活着。他能做出有愧于他们的事吗?

 侯志峰忽然记起中学时期一位班主任的话来。那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陌生的班主任走进教室,和他的又一班新生见面。他是一位语文教员,声qíng并茂,像朗诵诗一样和同学们第一次开口:

 “你们今天已经跨上了新的里程,

 三年后,你们将走向生活的各个领域。

 我愿你们,从年轻的时候,

 就注意培养自己——

 心灵中的一块绿地……”

 培养和保持心灵中的这一块绿地,真是不容易呢!有多少诱惑企图污染它啊!

 他从糙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糙屑,推动车子,晚霞愈加灿烂了。

 1982.6.17糙成

 7.10改定

 早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把古老的乡村小镇从黎明前的酣睡中惊醒了。宋涛从“咣噹”一声自动打开的车门里下来,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镇外走去。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今天结婚。他是赶早回到乡下来参加儿子的婚礼的。他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昨天,置买什么东西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腰里装着三百元现钞,让孩子们日后再去置买他们需要的物品,比他买什么礼物可能更合乎实际。

 大雪覆盖了原野。黎明的微曦中,无垠的雪原闪着清冷的白光。从桑树镇通南宋村的小路早已拓宽了,雪路上有汽车或拖拉机碾过的辙印。路两边的白杨长得小桶粗了。像两堵齐刷刷的墙壁,一直伸展到黑黝黝的河滩里。黎明时的风好冷啊,田野寂然无声,软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涛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帽壳上缠着一匝红绸子,被前呼后拥着,走在这条小路上。他的身后,是在唢呐鸣奏中忽闪忽闪行进的花轿,轿里坐着尚未见面的媳妇。

 呜呜哇……呜呜哇……悠扬的唢呐声chuī得宋涛脑子里混沌一片,总是像在问,是啥样……是啥样……

 当左邻右舍的婶娘和嫂子们把蒙着脸的新娘搀进新房,他立即跳上炕去,跷起一只腿,想从新娘的头顶绕一匝。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风俗,为了防止新娘婚后疯长,新娘进门先跷一个“尿骚”。她的个子又几乎和他一样,还敢再长吗?尽管他当时已经是小学教员了,仍然很认真地跷起腿来。

 她似乎早有所料,一扬手,就把他的腿隔到一边去了。他打个趔趄,想再次抬脚,她已经躲到墙根,远远地站着。

 他跳下炕来,在隔壁二婶努嘴示意下,忐忑不安地揭起蒙在她脸上的红布,心里嗡地一下,血涌到脸上,眼睛也花了,那是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呀!

 她羞怯地瞧他一眼,就颔首低眉,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间,一动不动……

 一批又一批的亲戚坐过席,挎上提盒笼儿上路了。夜晚闹房的小伙子们也离去了。所有繁冗的乡村传统结婚礼仪的最后一道手续,是新婚夫妻吃合欢馄饨。馄饨是由娘家儿女双全的嫂子们捏的,装在一只红漆木盒里,由弟弟跟随花轿提来的。他的二婶从厨房里端着一只木盘进来了,木盘里有两只金边细碗,两双新筷,他早已听过母亲的叮嘱,默默地急吃急咽,想一口咬到那只包着一枚铜钱的馄饨,那是福气和吉祥的象征。她却慢吞细嚼,并不在意的样子。眼看碗里只留下三四个馄饨的时候,二婶一把夺过,又把她的碗递到他手里。

 轻轻一声碜牙的咯响,他看见,从她细密的牙齿间,夹着一枚金huáng的铜钱。她的脸略一红,把铜钱jiāo到二婶手里。

 “俺娃有福。”二婶笑着,拍着她的头,“跟了个女婿是先生,谁有这福气!”

 二婶把铜钱递过去,很严肃的搁在他的手心里,用眼睛和嘴巴同时示意:放到嘴里去!

 金huáng色的铜钱,湿溜溜的,粘着她的唾液。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抬眼,她正专注地盯着他,神qíng严肃极了,她在揣测和试验,他嫌她的口液脏吗?他一把把铜钱填到嘴里,那铜钱使他的口腔里产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淡淡的,甜甜的,心儿在胸腔里忽悠悠飘动起来。一侧头,他看见她低下头去,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二婶,我咽到肚里去了!”他故作懊恼地说。

 二婶嗔笑着,从他嘴里掏出铜钱,压在炕席下,拍拍手,狡黠地一笑,压低声儿:“知道不?俩人的头要压着铜钱……”旋即走出门,从外面把门拉上了。

 她的脸腾地飞红了,双手捂在脸颊上,弯下腰去了。

 他的脸发烧,呆呆地坐着,出着粗气。院里走过父亲和母亲送二婶出门回家的脚步声,街门“咣噹”一声cha上门栓了,父母在里屋住的木板也响起关闭时的吱扭声,小院里静息下来了。

 他轻轻关上房门,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仍然双手捂着脸颊,弯着腰,低着头,压抑着的出气声,越来越不匀称。他站在窄小的厦房的脚地,瞧着离他两三尺远的媳妇,似乎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就熟悉的。是的,他日夜在心里渴盼着、盼望着、描绘着的,不就是这样一位可心的人儿吗?不,她比他想象中的朦胧的影子生动多了。

 他没有陌生感,先是轻轻地搂住她浑实的肩膀。今天清早才挽起的发髻,把蓬松的刘海和鬓发一齐拢梳到脑后那个头发疙瘩里,作姑娘时覆盖着的耳朵和脖颈露出来了,像刚刚揭开的豆芽的颜色。她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脂粉)扑到他的脸上来。他紧紧地拥抱着那温热的肩头。

 “你……甭……”她挣脱开他的手臂,自己也挺身坐端了,“我有话……跟你说。”

 “说呀!我听着。”他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

 “我……”她抬起头,沉静地瞧着他,“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我教你认字,写字。”他笑了,当是什么严重事qíng,并且随即摊开一张纸,拔出cha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笔,在纸上写起来,“看,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我能学会吗?”

 “能!”

 他把水笔塞到她手里,把她的手和笔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脸贴着她的头发,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她的名字。

 她侧过头来,眼里腾起一缕雾样的东西,像小河早chūn弥漫的水汽,颤着声说:“再帮我,写下你的名字……”

 她在两个名字之间,画着一颗拙劣的心的图样,然后端详着,久久地端详着,折叠好,从席下取出那枚铜钱,包在纸折里,又压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这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有着怎样的细腻的感qíng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扑跌进他的怀里:“哥……”

 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轮溅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脸上,凉冰冰的。车上坐着男女农民,女人们用头巾包裹着脸颊,只露出眼睛,男人们把耳扇紧紧拴在下巴底下,脸冻得红红的。腊月中旬了,传统的新chūn佳节就要来临了,他们大约都是一早赶到镇上去置办年货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临近村庄里的大喇叭正在播出当日新闻,打破了黎明时天地间静谧的气氛。湛蓝的天空像一望无际的蓝色锦缎,白色的原野似无限伸展的白绸。骤然而降又骤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来gān旱的huáng尘洗濯得gāngān净净,大地净洁,高空深远,空气清新,这是生养他的北方故乡的田园。

 离开大路,斜cha上一条积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来了。河滩上的雪似乎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着雪衣,一条细流在雪地里弯来绕去,哗哗响着。河道两岸修起高大的河堤,临水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块的护坡。河堤上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枝条上绣着一层雪。

 河上架着木板桥,河对岸就是他的村庄,宋涛一步一步,终于从滑溜的木板桥上走到对岸了。那株大柳树,有两三合抱粗了,中间似乎已经空心,而枝条依然稠密,临近水,柳树的寿命是很长久的……

 “你怎跑到这儿来!”从他村子里下了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下来,在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芬,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飘流着皂角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会儿就洗完咧。”秀芬转过头来,轻轻嘘口气,妩媚地笑着,“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装衣服的笼,“回去,陪我坐在屋里,啥也甭gān!咱俩在一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这儿。”她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你不能穿着脏衣服走呀!”

 “歇一会儿。”他说。

 她多qíng地盯他一眼,温顺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树下。四周是高过人头的苇丛,呱呱鸟的叫声响成一片,它们在苇丛里追逐、嬉戏、热恋,然后合伙衔糙造窝,产卵,哺育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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