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温馨的河风chuī过苇丛,她的散乱的鬓发拂到他的脸上,她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上。
“朝鲜很远吗?”
“很远。”
“你……不去……不成吗?”
“我是青年团员。”
“我总觉得……害怕。”
“甭怕。”
“我想你了怎办?”
“……”
他回答不了了,看见她的脸上,泪珠咕噜咕噜滚落下来。
“甭哭。”他说,自己喉头也哽住了。
“我没哭。”她噘起嘴,“当面把眼泪流完,省得你走后再流。”
“我走了,谁都放心得下。爸和妈年龄还不大,有哥哥照看。”他说,“只有你……一个人……”
“甭挂念我。”她看他难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给他宽心,“我小时候啥苦都吃过,现时好到天上了。爸妈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亲娘跟前一样……”
多好的妻子啊!
“朝鲜在哪儿?”她问。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的天空。河柳和白杨织成的浓密的林带。老鹰在五月湛蓝的天空悠然展翅。秦岭的群峰隐没在淡淡的灰雾里。
“我们离得太远了。”他说。
“不远。”她说,“你永远在我跟前。”
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他们新婚第一夜里,他捉着她的手,写下俩人名字的那张纸,纸上有她画的一颗心的图像。那枚被夫妻合吮过的铜钱,当地一声掉在石头上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里。”
远处有脚步响,宋涛放开搂着秀芬肩膀的手。苇丛中的荒糙地上,闪过一个人挎着糙笼的身影。他看出来,那是父亲,知趣地躲到苇丛中去了……
冬季里,雪把一切都严严地遮盖着,分不清苇园、稻田和麦地,呱呱鸟早已飞回南方过冬去了。他静静地站在大柳树下,哪一块河石,是秀芬抡着棒槌给他搓洗衣服来呢?
冬日的太阳迟迟从东山群峰的巅顶露出脸来,雪野里反she出耀眼的光环,雪在变幻着色彩,这是十分明丽壮观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条在雪地里任意踩踏出来的便道,直通南宋村。
他从朝鲜光荣回归,到城里一家工厂当宣传科长了。每个星期六,骑着自行车回来,和父母妻子欢聚一天,留下工资的大部,周日晚再去城里工厂上班,一家人和美地过日子,左邻右舍谁不夸他们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亲是顶贤明的婆婆,媳妇是贤慧的媳妇,而他,是南宋村当时顶有出息、gān成大事的伟人!可谁能料到,不过两年,在朝鲜仅仅只是认识的一位女文工团员分配到了宣传科,这儿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设热cháo的古老的城市,两个从战火中结识的战友,从同志和上下级的关系,很快发展到……他和她结婚了。
重新结婚是欢乐的,而与秀芬离异是痛苦的,没有文工团员给他的欢乐作安慰,他是无法忍受离异的痛苦的。父亲是一个传统道德的忠诚卫士,母亲是太喜欢秀芬了。他在朝鲜的几年里,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却和这个家庭结成了血ròujiāo铸的关系……父亲和母亲,居然下决心赶走了叛逆的儿子,甘愿继续和一个异姓的媳妇过他们的农家生活。
“滚!至死,你都甭进我的家门!”父亲说。
“你享你的荣华富贵,俺过俺的庄稼汉日月,俺和孙孙饿死,不求拜你娃子!”母亲“咣噹”一声,把街门关上了。
他从紧关着的街门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树后墙恻隐藏着看热闹的村人,是一种怎样卑视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过了木板桥,进了城……
他和后妻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比秀芬长得聪颖,眉目传qíng,面貌秀气,皮肤细腻,说话和气,知书识礼,对他体贴爱护……短短的狂热时期一过,他却总也感觉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东西,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种负疚的心qíng。如果秀芬也像父母一样刻毒的骂他,咒他,也许会把她最初给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冲刷掉。可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劝,劝不下,她就任他去了,什么也不说……
在城里偶尔遇见南宋村的乡党,他托他们带些钱和衣物给孩子,想不到,过后又被南宋村进城的乡党用包裹带回来了,而且捎来母亲或是父亲的话:“huáng面馍,稠米汤,能养大宋涛,也就能养大孙孙!”
他开始憎恨父亲和母亲。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寡居着。新社会,有这样顽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丈夫,对他的心是一种安慰。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在没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里过活着,这样的日月,她怎么过啊……
算着儿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龄,他早已升任人员和设备扩大了几倍的中型工厂的副厂长了。适逢工厂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收农村青年的名额。他想到儿子,是尽父亲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次责任了,他写了急信,要儿子来找他。
儿子没有来,任何人也没有来,却收到一封信,说他在农村生活尚好,爷爷和奶奶年迈了,母亲也接近晚年,农村生产队里,没有一个男劳力是不行的,吃水都困难……
踏上场塄,一眼就看见他家的门楼、土围墙。门锁着,显然,一家人不在。临河这一排老庄基的东边,过去是一片荒树园子,他和伙伴们掏鸟蛋、打弹弓的乐园,现在是一排整齐的新住宅区,一律是砖包墙,宽敞的新式门窗,现出一片红色的机制大瓦,庄前屋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木,标志着房屋落成的迟早,那儿拥着一堆人,他隐约得知,儿子已经盖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那里了。
年轻小伙和媳妇们,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直到门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妇人挤眨着眼睛:“这不是涛娃子吗?”他也认出,这是二婶,qiáng迫他把合欢铜钱填到嘴里去的二婶呀,老得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像田野里的雪。她惊叹他也老了!
好多年长的老者围住他,问长问短,全没有记恨他的意思,他们当年不能容忍他的心qíng现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气气说话,羡慕他升了官,发了财,是城里人了。
二婶指使一位中年媳妇,叫秀芬出来迎接客人。她知道他此刻的难处,怎么贸然进去呢?二婶真是好二婶,老了仍然知人心。那媳妇旋即出来,在二婶耳根悄悄说着什么。他猜到了,前妻秀芬不来迎接他。二婶装做无事一样:“走!跟二婶进。”
他跟二婶走着,身后传来乡党们的窃窃议论:
“现时看,当时人家在城里成家,倒是对!”
“吃穿不愁肠,儿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远……”
“比咱笨庄稼人眼光宽哩!”
是这样吗?庄稼人现在这样看世事了。乡党们对他这样评议了。他却想着,如果当初不离开秀芬,现在在故乡的田园里修一院房,退休之后,帮儿子种种自留地,责任田,前院里养点花,后院养些jī,傍晚到小河里钓鱼,又何尝不如城市那两三间小阁楼呢?他愈到晚年,愈觉得乡村的亲切。可是,乡里人现在却赞成他当时是有远见的举动……
大门用黑漆刷饰一新,勾着红边,门框上贴着大红对联。院子上空吊搭起苇席,挡着寒风,席棚下摆着一排排桌凳,后院临时安顿着厨房,传出滚油的爆响。
走过院子,里屋门口,老态龙钟的母亲和鬓丝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妈——”他走到跟前,带着忏悔的真诚口气,声音哽住了,顿一顿,他转过脸,“秀芬——”
母亲的多皱的嘴角痉挛似地抽动着,没有应声。
“你……回来了!”秀芬招呼他,眉间现出两道皱折,“坐屋里。”
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了。显然,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苍老了,浑厚了,隐伏着暗暗的悲凉的韵味。
……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你……永远在我心里!
他在椅子上坐下,那么迫切地点燃了一支烟,问母亲:“俺爸呢?”
“喂牛去了。”母亲说,“和宋老大家合伙养了一头母牛。”
父亲该有七十六七了,还在喂牛,儿子却按照国家规定的职工劳动条例,过不了几年就该退休了。
一个年轻小伙端着木盘进来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乡的臊子面,每当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庄稼人早饭都是一律的臊子面。ròu丁、豆腐,huáng花和木耳烩制的臊子,那味道留在儿时的记忆里,至今不忘。进城以后,也没少吃这种面条,可味道和母亲做出来的差远了。他一早赶路,腹中空空,那碗里的香味,一下了撩拨起他的食yù来。
他捏灭了烟,抓起红漆竹筷,搅动起长长的机制面条。这当儿,秀芬却抢先一步,从他筷下把碗端起来了。他一愣,扬起头,她要惩治他、报复他吗?
“我去冒一下滚水。”秀芬说。
宋涛脑子里嗡地一声,足足麻木了半分钟,像突然遭到电击一般……
她和他结婚的那年夏天,热得人心烧目乱,她给他用新打的井水冰了一碗凉面,拌了香油,调了芝麻盐,他吃得好香。可是,到后晌,他的肚疼病犯了,疼得在炕上打滚。
她急得挠头抓腮,手慌脚乱,眼泪直流。
母亲进来了,问:“晌午吃啥饭来?我不在。”
“凉面。”她紧张地回答。
“他自小肚子不好,不能吃凉饭。过了凉水的面,要到滚水里再冒一下。”母亲说,并没有责难的意思,“我忘了叮嘱你。”
“可他……咋不说呢?”她流着眼泪,怨自己也怨他,那怨声里含着怎样一种挚qíng啊。
“他贪嘴!”母亲疼爱地看着儿媳,替她解脱。接着就坐在炕上,伸出一只手,撩起衣襟,在他的肚子上揉抚着。他偷喝了河渠里的水,他偷摘了人家的酸杏毛桃,一次次害得肚子疼的时候,母亲就这样揉得他安然入睡,母亲的那双手啊!
母亲揉了一会儿,说她还有事,就出去了。
他和她都明白:母亲是在给儿媳做示范。
她照母亲在炕上的姿势坐好,把手伸到他的肚皮上,轻轻地按着、揉着……那是区别于母亲的一双温柔的手……
……我去冒一下。
她还记得他不能吃凉饭的毛病,而他自己连这一点也忘记了。在朝鲜战场的烽火硝烟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早已锻炼出他一副消铁化石的胃肠……可她还记着!
……我去冒一下!
秀芬端着一碗面进来了,双手递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过身,低着头,坐到母亲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头低着。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面碗,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酸痛,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滴在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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