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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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那几位胡子长辈,泰来的耳边还响着他们重复了四五个晚上的那几句话:

 “你人正气!公道!不粘派xing!大家都高兴,说是今年才轮上一个好当家的咧……”

 “黑市粮买得人实实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

 所有这些,也不能完全打动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浅,只有一句话有力量:

 “轮到你了!”

 轮到了,不gān也不行,自己不gān,别人也上不来呀!他准备gān了,免得那几个老汉今晚再来,四五只手一齐在他的旱烟盒盒里捏!

 “gān就好好gān一年!”泰来盯着被烟火熏成黑色的屋梁,心定了,“明天赶紧浇麦!”

 他万万想不到,出手头一件事,就cha进一宗说不清、判不断的是非里,几乎连并不算老的姥爷也贴赔进去了……

 两口机井,闲了整整一个冬天,麦子却gān旱着,前任队长早在播完最后一块麦子地之后,就宣布他完成在职的使命了。

 到处找不着水泵!泰来队长从早晨起,直到吃午饭,翻遍了保管库房,跑遍了饲养场,翻动了旮旯拐角,都没有找到,后来经人提醒,在储藏碎麦糙的破土窑里翻腾出来了。找到了,却是一堆废品,接上电源试试,全不转动。

 “修!”他说着就拉来了架子车,为了快点,他最放心自己,亲自到公社农具厂去了。

 当他把两台水泵抱到架子车车厢里以后,突然想到,四节胶皮水管连一节也找不到了。应该同时差人去买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门道多,是小王村最会办事的一个人。

 “哎!”九娃一手弹着烟灰,叹口气,“我说过了,再不给小王村办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叹口气,十分委屈的样子,“我给小王村办了多少事?电磨买不下,我买回来了;三角带买不到,我又给买回来;咱队那两台水泵,两台马达,不也是我一手买回来!临了落下个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费……”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来说,“这你放心,社员会上咱把这事提明叫响!”

 “我不……”

 “麦子都旱死了!”泰来开始恳求说,“轮着叔坐庄,今天是头日上朝理政,你全当给叔帮忙哩!”

 “好说!只要你老叔有这句话,好说!”九娃站起来,声音不高,却很慨然,一副讲义气的神气,“再难,我也得想办法!”

 “那好!好!”王泰来队长转过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现在去修泵!”

 九娃拉住了他已经跨出门的身子:

 “钱呢?”

 啊呀!真是人到事中迷!他明知,出纳没钱,到信用社贷款,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说,“我现在先把马达送到农具厂,赶天黑回来,给你借下,你明早进城,不误事的!”

 把车套绳挂上肩膀,他拉着架子车出了村,田野绿色泛起来了,麦苗却迟迟褪不了冻旱而死的那一层gānhuáng的叶子,望着河滩柳树和杨树上绽出的鹅huáng,他加快了脚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麦子等水返青呢!

 到谁家开口借钱呢?泰来拉着架子车,二三十户的小王村的家家户户,男当家和女当家的,都在脑子里冒出来。几户宽裕人家像旗杆高过筷子,显示着目标,向哪一位开口好呢?向哪一位开口之后而不至于伤脸呢?

 泰来一个一个分析,在这方面,他要兼着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关系学家三方面的特长,综合分析、判断,要做到瞅准目标,一次开口,不伤脸面。谨慎的庄稼人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轻易张口告借的……

 最后,他想到王玉祥,老汉的儿子从朝鲜回来,在部队里当营长,百十块工资,虽说后来因为家庭成份的变化复员到地方了,工资却没减。玉祥老汉肯定有货……只是……只是这老汉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墙的板,翻七下!”泰来自言自语叹出这句乡谚来,概括了他所经历过的小王村风云变化。谁能预测从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队在全乡、全县都有声誉的王玉祥会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当队长时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内的王村大队最红火的“贞观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卫星”,他放不上去。“只放到树梢高”——这是王村支书王玉祥挖苦他的话,“你真是个拗家伙!”随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见,撤了泰来这个拗队长的职。

 只是在大家都经受了浮肿的劫难而幸免一死之后才灵醒了。王玉祥亲自登门请他重新上马,恳切极了:“我也得了流感……发烧……”

 泰来当时表示了体谅,并不记恨。可是对于再当队长,他的牙咬得好紧,一点fèng儿也不漏,话说绝了:“你当支书,我当党员,要是我不出力,你处治我!队长嘛,我赌过咒了……”

 随之而来的四清运动,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时期的gān部连窝捣了!而其中挨得最重最惨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当队长了,他是合作社时的头一茬会计,因贪污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职,“打墙板,翻七下”……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却跌了下来……

 经历了这些事,泰来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凭劳动习惯和良心gān活,而不管别人gān多gān少。他从不串门,天明了去上工,天黑了关门睡觉。他宁可在上集路上和外村人说笑打诨,而在小王村保持免开尊口……这样,他跳出了外号“小台湾”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

 现在又要上台了!又要沾是非了!泰来拉着架子车,走着想着,在心里制定着执政方针,在失去了正常是非标准的生活旋流中,他选择了逃避方针:闭眼不看,只求gān活挣工分,混得衣食……今年执政,还是这个方针:搞生产,把生产搞好,口粮标准要达到四百五!其它是非,不染,坚决不染……唔,可以看见公社农具厂的高烟囱了……

 夜已经深了,他在小王村漆黑的街道上走着,不慌不忙地走着,到了王玉祥家的小门楼跟前,一闪身就进去了。

 小院里很静。被分掉的西厢房,新主人已经拆掉,搬出去另宅重盖了,旧址上现在是一个猪圈,传出猪在熟睡时的均匀的哼哧声。

 东边厢房的灯光从窗纸上映出亮光,门掩着,泰来推开门,跨进一只脚,看见玉祥老汉坐在炕上,戴着花镜的头从小炕桌上抬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你……还忙着……学习。”泰来笑着说。农民对于拿着笔或书的动作,一概称为学习。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镜,大声说,“学个屁!我写状子哩!”

 “你还写那做啥嘛!”泰来坐在炕边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状子原路转回来,批判斗争你一回,寻着往墙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样!”王玉祥说,“我要上诉!除非我死了!我上诉了七回了,斗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诉,就准备让他不停斗争!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样,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几下!我不信天不睁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个……砸不烂!”泰来笑笑,说起玉祥老汉青年时代的诨号来。

 “想把我当个面团,摆方就方,摆扁就扁,没那么便宜!”玉祥老汉气倔倔地,“我至死窝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告!”

 泰来从心里钦服老支书这股子“砸不烂”的xing气,却没有向他学习的心qíng。他没有忘记自己来gān什么,便说出了借钱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块!”玉祥直慡得很,“我准备买粮呢!你给队上急用,先拿走!我还能将就……那头猪也肥了!”

 说着,玉祥老汉下了炕,蹬上鞋,到后面的窑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儿睡在窑里,钱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从后窑转来的时候,把五十块钱直递到泰来手里。

 十块一张,一共五张,好数。泰来把钱装进腰里,说:“队上的樱桃一熟,有了进……”

 “啥时间有了啥时给!”

 “你写你的状子吧!忙——”泰来告辞了。

 泰来老汉出了门,走过了自家的小门楼,一直向西,来到九娃的院墙外,他拍了一下大门上的铁环儿。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静了,从院子里头传出九娃带着睡意的回声。他在门口等着。

 月亮从河湾的柳林梢上浮起来,河滩里那一排排杨柳,像一堵一堵城墙横列在星空下。上端像锯齿一样高高低低起伏着。

 听到九娃在院子里的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九娃裹着前襟,躬着腰,chūn寒啊!

 “借下了。”泰来说:“你明天起早点,去!”

 “啊呀!还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说,“我前日买粮,借了半截村子,一块钱也没借下!”

 “你数数。”泰来把五十块人民币从腰里摸出来,jiāo到九娃手上,“五十,够了吧?”

 “差不离。”九娃接过钱,在嘴里蘸上滑润剂数着,码着,说,“五张,没麻达!”

 “抓紧。”泰来再次嘱咐,“咱等着抽水浇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说着,吱扭一声关上了街门。

 给离村庄远的麦田撒了化学肥料,近处的麦田追施了拆房换炕的速效土肥,两口机井不停地浇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里的麦苗,像饥渴jiāo加的穷汉一下子走进了天国,吃饱了,喝足了,像火烧火烤过的枯huáng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块块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麦田,像黑绿的毡毯,眨眼窜到庄稼人的腰际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员多年以来心头的懊丧和失望赶走了,社员们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闹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种天然的和谐。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对王泰来队长表示着尊重和信赖……

 看见自己对生产的谋划,铺排和劳作,在田野上显出喜人的色彩,泰来队长惶惶不定的心稳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块钱该给老汉还了。队里的第一批水果——樱桃已经开园,给果品公司jiāo过两回了,账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队上没钱哪,泰来可期忘。

 “九娃,你到会计那儿把买水管子的账报了,我给人家清手续呀!”泰来队长在九娃家门口,提醒九娃说。

 九娃端着饭碗刚从门楼下走出来,瞪起眼来,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说:“买胶皮管的钱,我报了,已经给了你嘛!”

 泰来队长笑了:“叔没空跟你说笑话,快去,报了账,叔还人家的钱,人家等着买粮呢!”

 “真的!泰来叔!侄儿啥时候跟你说过这号笑话?”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惊了,“你忘xing太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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