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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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开玩笑,泰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认真地问:“你啥时候给我还的?”

 “上月……”九娃头一低,沉思一下,扬起头来的时候,就报出了准确的日子,“二十日后晌。”

 “在啥地方?”泰来开始发急。

 “你屋门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说!纯粹是胡说!”泰来队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xing了,无法抑制的怒气从心里窜上来,“我见你个鬼票子来!”

 “队长,你可不能胡说!”九娃把碗撂在门外的石墩上,面条泼出来了,“你不能昧良心!”

 “谁昧良心?”泰来一听“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扑上来,“九娃,谁昧良心,五雷轰炸!”

 “谁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来愈多围观的社员,大声喊起咒语,“羞了他墓坑里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咒语了,泰来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这更能表白自己无辜的话语了。他气得脸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颤,却急忙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社员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王泰来和王九娃包围在中间,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判断,倾向xing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泰来给九娃钱的时候,没有第三者在场;九娃给泰来还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jiāo手,别的任何旁证都没有,别人怎么评判?

 泰来说:“队上一直没钱,你啥时候报销账单的?”

 “上月有一笔收入。”九娃说,“国家给穷队退了一笔农业税!我听出纳说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盯住出纳员。泰来对出纳员说:“我说过,用那笔钱买化肥,不准乱支……”

 “买过化肥,剩了五六十块钱,九娃硬要报账。”出纳平静地说,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钱,九娃确实报了;至于你俩之间的事,我就难说了。”

 “我从出纳那儿一领到钱,连屋也没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说的很bī真,头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该给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给你买了胶管,跑了路,贴赔了钱和粮票,你把麦子浇完了,反过来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脸上,抽搐着,眼泪快流下来了。

 “九娃!咱俩……谁瞎了心?天知道!”泰来队长没咒念了,竟然忘记了共产党员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说:“咱们对着晴天大日头说……”

 “跪下!跪下对天发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样,扑通一声跪下来,“你跪!咱发誓……”

 泰来双膝一屈,也跪下了。

 俩人先后仰起头,面对着农历四月初已经相当炎红的太阳。

 “谁赖账,不是人养的!”泰来咒。

 “谁赖账,生下后代没屁眼!”九娃说得更绝,似乎还不解恨,“把他妈叫狗配!”

 啊呀!泰来由于极度的愤怒而产生了一缕悲哀的qíng绪,他明白自己遇到什么对手了。为了五十块钱,不借把亲生娘老子拿出来糟践的家伙!看热闹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低着头,纷纷走散了,太污秽,太肮脏了!和这样的人跪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火红的太阳正当头顶,光焰耀眼,对于地球上这个角落里跪倒赌咒的两个生灵,并不区分善者和恶者。

 “上公社!”泰来队长心里一亮,后悔自己不该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举动了,应该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对九娃说,“走!”

 “走!”九娃马上站起来,“哪怕上县!”

 泰来队长还没站起来,感到肩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一回头,呀!公社刘书记正站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来,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快起来!”刘书记说,“怎么能弄这号事呢!”

 泰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把刘书记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队办公室,九娃也跟着。

 听完了泰来和九娃双方的叙述,刘书记说:“问题暂缓一步。县上给咱们公社派来了宣传队,老胡同志住在你们队,结合路线教育,把你们俩的问题也解决了。”

 泰来点点头,觉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显出急不可待的欣喜,连连说着“好好好”,似乎他简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来,受理这件并不复杂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这案子……”泰来队长说,既想催促老胡把这事抓紧,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个谁是谁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烦gān扰胡同志的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说话就结结巴巴,“我实在料不到……咱把人当人用哩,谁知那不是人……”

 “王队长,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气地说,“等我先熟悉一下qíng况,这事不难解决!你不要松劲,把生产管好。”

 “你只要给我把冤明了,我……”泰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他此刻的心qíng,“我负责把生产搞好。”

 泰来队长回家了。他对老胡同志印象不错,听说他是从平原上那个公社抽调出来的gān部,在基层工作过成十年了,什么麻烦的事都遇到过,他说他在本公社就处理过类似一个案件。

 “事qíng有眉目没?”老婆一见他从外头回到屋里,开口问,她已经急得减了一半饭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铺排顺了,马上解决。”现在,泰来队长压着自己的火气,给女人做缓解的工作,“能解决!不要看胡同志年龄不大,老练着哩。”

 “你……压根就不该接手(队长)!”老婆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该”了,“我不让你接,你……哼!现在倒嘹!倒谄!赔五十块钱莫要说起,落下个不清不白的名声!”

 泰来抱着头,抽闷烟。老婆说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抢着当队长吗?净胡扯!”

 “轮到头上你不gān,他谁能杀了你吗?”老婆近于不讲理了。

 脾xing本来不大柔酿的人啊,此时表现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达,老婆跟着受累受气呢!能不克制吗?老婆爱嘟嚷尽让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灭了电灯,瞅着没有楼板遮挡的房顶,心里再三回味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事的那几天,他只顾怨自己,当初把五十块钱jiāo到九娃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写个条条呢?现在他开始透过这一层,进一步想,九娃难道真是想讹诈他五十块钱吗?

 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晚辈远门侄儿,在合作化的头一年,贪污了社员的血汗。在事qíng被揭发以后,偷偷跑到小王村农业社副主任的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扑地跪下了:“泰来叔,侄儿的生死八字在你手里……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没家教父训,你全当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儿还没成家,要是进一回劳改窑,一辈子就毕咧……念起……”他被声泪俱下的小侄儿感动了,按当时的规矩,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监狱,他和主任王玉祥说服了法院,保证把九娃教育好,也亏得九娃能说能写,检讨得好……

 可是,当泰来队长因“放卫星”被王玉祥撤职以后,侄儿又来了,诡秘地扇动说:“你太傻了!你难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这一门儿的人,一个一个往外挤,先是我,后是你……”

 “胡说!”泰来尽管对王玉祥有气,却没有想到门族斗争上去。因为在刚刚成立的公社里,和他一起被撤职的有五个队长!他劝侄儿,“好好劳动过日月,不要胡踢腾……”

 四清运动中,九娃带着疯狂的报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己也没捞上gān部,工作组的人临走时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见,这是尽人皆知的。捞不到就抢,抢权当gān部的年月果然到来了,九娃造反当上了小王村的队长。几年没过,开选gān会时,连几个社员也叫不到场了。后来,大队在小王村实行了轮流当gān部的办法,就是为了防备九娃上台的……

 这五十块钱的麻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泰来苦苦思虑,似乎觉得有一个yīn险的口袋正向他张开……

 炕的那一头,老婆睡着了,睡梦中还挟着深深的叹息!他伤心了,惹下这样的麻烦事,老婆跟着担惊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队上,说不定也受影响……唉!

 他的眼泪从小眼角流下来,滚到头底下的木头枕头上来了。

 早晨栽红薯秧儿,泰来队长挑着一对大铁桶,给栽秧的妇女供“坐亩水”。红薯地两边的麦田,已经泛出一片暗huáng色,绿色首先从麦芒上开始消褪了,进入阳历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迷人。泰来心里更急了:再有十来天,就该搭镰收割麦子了,哪怕在开镰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jīng神上沉重的负荷,他也将会一心一意,领导紧张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员一窝蜂似地涌到田间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边最后一个洗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然后点上一支纸烟,站到他面前了。是要告诉他什么吗?调查有结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给宣传队葛队长汇报一下。”老胡果然说,“五十块钱的纠纷,有线索可查。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回来就抖这个包袱。”

 听口气,泰来队长放心了。

 “不仅仅是五十块钱的问题啊!”老胡同志严肃地说,“人家制造这个案子,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万要撑硬!不敢撂套!那样正好钻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泰来激动得手都颤了!果然啊!年轻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你放心!我不会上当!”

 “派xing在小王村是严重些。可是,真正捣鬼的,就那么三四个心术不正的人!”老胡说,“他们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gān不成……”

 “你看准了!看准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来队长再也不能沉默,大胆地介入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几个万货身上!”

 “该做三夏准备工作了!”老胡说,“我请示领导之后,马上回来,争取在收麦前,把这一包脓挤了!”

 泰来队长被一种qíng绪鼓舞着,吃饭香了,走路利索了,说来小小的,然而牵动着小王村极其复杂的社会和人事关系的五十块钱的案件,马上就要揭明了,这将给小王村长期受到压抑的好人带来jīng神上的快感,同时必然让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亮一亮相,小王村可能从此朝好的方面转化!他充分地估计这场斗争的意义,已经超出自己和九娃个人之间的恩怨了。老胡同志不简单啊!才来小王村一月多,就把病根看准了。

 他心劲十足,做着三夏前夕的准备工作,麦子经过chūn天采取的应急措施,长势是令人鼓舞的,他等待着老胡同志的归来,把生产上的一切细微环节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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