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胡chuī!”二娘一下上了气,“成天写信给娃要钱!娃在西藏也有一大家子人口,吃用又贵,整得娃的日子也紧紧巴巴……”
“二叔那人,自己手里有了两馍,就在叫化子面前晃呢!”牛娃挖苦说,“要是咱的劳动日价值今年长到一块,看他在三队还晃得起来?”
豹子一直cha不上话,面前是贤明的长辈二娘呀。他怕二牛图了一时痛快,无节制地继续说下去,伤了老人的感qíng,总不好喀!他扶着二娘的胳膊,说:“你给二爸说,行了。”就送她出了门。
俩人重新坐下,豹子深qíng地瞅着二牛。
二牛不好意思了,瞪起眼:“你瞅我,认不得我吗?”
豹子会心一笑:“你是个大学问家呢!”
二牛倒忸怩起来:“你怎么也学会酿制人了?”
“不是。”豹子挺认真,“你刚才点破了一条真理!”
“啥?”牛娃子一听,自己也吃惊了。
“你说,‘要是咱的劳动日价值长到一块,俺二爸手里那两馍,就在穷人面前晃不成了!’这很对!对极了!”豹子说,“咱们今年要做的事qíng,就是把大伙从贫穷中解放出来,再甭因穷困愁眉结肠了!让社员腰硬起来,腰粗气壮地活人!”
牛娃听了,眼里she出异样的光芒,笑着说:“我居然说出了一条真理!我是块正经料啊!可惜!可惜!可惜没有一个姑娘认得咱这块料……哈哈……”
豹子也哈哈笑了,重重地在牛娃坚实的肩头砸了一拳:“说正经事吧!”
1980.10灞桥
“吃了火晶儿想板柿!简直是牛笼嘴——尿不满嘛!”
刘广生双手攥着铁锨,前躬后撑着腿,三五下挑开一道水口,渠水哗哗哗流进gān燥的玉米田畦儿,心里还叨咕着这几句话。
他被一件事缠住心,犯着难。难得发冷发烧,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办呢?”
夏收后,他的副手——分管副业的副队长赵志科,跑进他的院子,高兴地告诉他,和城里红星机械厂的砂石合同订成了。
“我把嘴唇能磨掉一层皮!给俺老子也没说过的好话都说了,总算订成咧!一千五百立方,每方八块,一万二千块!不容易啊!政府一提倡社队搞副业,谁家不想在河滩捞油水?砂子石头堆成山,寻不下买主……”
“还是你办法多,会说话!”广生也兴致勃勃,赞扬小伙说,“有这一万块副业收入,咱河湾西村的戏就好唱啰!好!”
俩队长高兴,全队社员更高兴。
刚拉了两天石头,志科给广生队长说:“基建科程科长头回来河湾西村勘察石料现场时,在他屋吃过一顿蒸红苕,到今还在夸:‘河湾红苕好!瓤子gān面,没污染……’”
“那容易,程科长再来了,咱蒸给他吃……”广生笑着,不在意地说。
“你傻的!人家堂堂一个科长,为吃一顿红苕,跑七十里?”志科斜着神秘的眼色,瞧着广生说,“那意思……”
广生听明白了“那意思”“噢噢噢”笑着,随之gān脆地说:“把我那红苕装一口袋,你明天跟车给程科长送去!没啥,自家的土产货喀!”
第二天晚上,志科又来到广生家。
“啊呀!这下倒把麻达惹大咧!”
“咋咧?”
“司机听说给程科长送了红苕,也……”
广生这下不好gān脆答复了。五辆汽车,七八个司机,他是拿不出这么多红苕送人qíng的。他皱着眉,闷了半天没说话。
志科帮他出点子:“gān脆,从队里红苕窑里取……”
“那是种子!”
“可他们已经开了口!”
广生沉思半晌,最后吩咐儿子把分管农业生产的副队长生旺叫来,一块商量。
这是个硬家伙,一听就崩了:“少胡弄这些曲离拐弯的事!终久是麻烦!”
“那好!这副业只好收摊!”志科赌气说。
“噢!捞不上油水就撕合同呀?”生旺瞪着眼说,“他敢……”
“你没办‘外jiāo’,不知当今办事难!”志科说,“我爱弄这号曲离拐弯的事吗?我……”
看看两位副手顶碰起来,广生居中调解说:
“都甭急,咱商量嘛!都为咱西村翻身嘛!又不是为自个的私事!”
“几麻袋红苕,倒是值不了几个钱!”中年副队长松了口,态度平和了,“我看那个帐,叫会计没法走……”
“好走好走!按损耗报销!”志科早都想好了点子,“咱留的红苕种子,哪年chūn天不烂掉千把斤,全当烂了扔咧!”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好如此!广生同意了,说:“咱给社员把事说明。丢了这个副业,确实可惜!”事qíng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三五天,志科又来到广生屋里,一进门,就发牢骚:“广生叔!这副业外jiāo,我实在没法搞咧!”
“咋咧!”广生问。
“我没脸再向你开口,我又没办法……”
广生预感到又有新的索要……
果然,志科难为地说:“程科长那次来,看见咱河滩有稻地,问大米好搞不好搞?说他女人是南方人,至今吃不惯面食……那个串脸胡司机组长,看见咱河滩坝上的杨树,说他家盖房还缺木料……你看,给吧,不合法;不给吧,副业搞不成;有的生产队为订合同,蔬菜粮食,愣给人家塞!你说,我这副业队长咋当?”
“唔!这简直是没底dòng嘛!”广生心里暗暗叫苦,再把生旺叫来商量吗?再给社员开会说明吗?他为难了,说:
“甭急!这回甭急!叫我计谋计谋!”
“程科长悄悄说,要是能给搞些大米,在石头量方时,给咱放宽……”志科说。
“放宽?啥意思?”广生问。
“多算些嘛!多算上百十方石头,价值一千块!”志科说:“程科长的意思,不会叫咱吃亏!”
“啊呀呀呀呀!”广生听了,吓得叹出声来,一迭声给青年人说:“不敢不敢不敢!志科,咱绝对不敢冒领公家的钱!这程科长,是个党员不?”
“当科长还能不是党员!”志科说,“我没敢给他应承。咋办呢?”
年近五十的劳动好手刘广生,丢剥了长袖白褂,粗壮的双臂又挑开一道水口子,还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呢?”两三天来的苦苦思虑,缠弄得他脑子又胀又憋。
“广生哥——”
广生一抬头,生旺站在水渠边。
“人家不拉咱的石头咧!”生旺气哼哼地说,“我和社员在河滩等着装车,人家的汽车开到东村沙滩装石头去咧!”
“啊!天!事qíng做得真绝。”广生瞪着痴巴巴的眼睛,张着满是胡茬的嘴巴,实在想不到,连给他考虑的余地都不容让,可怕!
“社员们要去东村问个究竟,冷娃小伙子提着铁锨、抬扛,要是打起来,夏天人都没穿长袖衣裳……”
广生被急剧发展的事态吓得声音发颤,连声说:“快把人挡住!不敢去!谁去谁负责!”
“我挡不住!”
“硬挡!”广生说,“咱俩快走!”
广生跳过水渠,奔上通河滩的大路,碰见志科迎面跑来。他告诉广生,河湾东村的gān部得知科长女人不习惯吃面食的“困难”,前天晚上亲自把“桂花球”大米送到程科长家里去了。“你看,咱不敢给,人家东村钻空子给塞上了。”
“狗日的,从咱碗里夹ròu!”生旺听得火起,“叫我说,把狗日汽车砸了,我坐监狱!”
“迟了!你坐监狱也没用!”志科说,“我当初倒是想给了也就算了,现时就兴这个!过去讲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现在是‘哪碗油水厚端哪碗’!你坚持原则吧!”
听着两个副手在发牢骚,广生却看见,河滩里,一伙一伙人往东村的沙滩奔去。村子里也骚动了,社员们下了场塄,涌下河滩来。河湾东村的沙滩上,停着五辆汽车,围着装车的社员。隐隐传来装车时,石头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格外刺耳,似乎对人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挑衅xing质。一溜一串的社员,从刚刚显绿的玉米地里和稻田塄坎上,朝沙滩奔走,夹杂着恶声恶气的咒骂……不祥的预感骤然闯进心中,可怖的殴斗撕打的景象闪现在眼前。本来这相邻的两个村庄关系就不合卯窍啊!历史上为争水争地界而打得头破血流以至闹出人命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qíng缓后商量!先去挡咱的社员!不敢闹事!”广生当机立断,说,“你俩到河滩去,甭乱说乱戳!我回村去!”
广生转回身,几乎是跑着步,奔上场塄,跑进队办公室,对正在算帐的会计姑娘说:“快,把广播机打开,叔要说话……”
武斗终于没有发生。
广生蹲在门前场地里的小碌碡上,看着一伙一伙从河滩走上场得的社员,听着好些粗嗓门气愤的咒骂,总算放心了。那骂人的话,不避讳任何人:
“这事做的太可憎咧……”
“啥球科长——吃人的贼!”
“咱队长太软,简直是阿斗……”
“砸了他的汽车,叫他程科长来……”
广生听着心里倒很坦然!尽管连他也裹进去怒骂,他一点气也生不起来。骂吧骂吧!骂两句风刮走了,只要甭打起来,打下人命就不会这么松泛了……
他蹲在碌碡上,等见了志科,又等见了生旺,他说:“听说程科长在东村,咱仨去找找!”
俩副手没有反对,三人一溜出了村。
一进东村口,就有一股荤香味儿在空中浮游。三人径直走到队长张玉民家门口,正好,院中香椿树下,摆着两张桌子,菜碟酒瓶摆满桌面,司机们坐在桌上,正在大嚼大喝。几个穿戴gān净,手脚利落的妇女,不停地往桌上继续添加着碟儿盘儿。看见三人一进门,队长玉民从桌边立即站起,哈哈笑着,拉西村来的三位队长入席。
广生在空板凳上坐下,接住玉民塞到手里的筷子,又轻轻放到桌子上,问:“听说程科长今日来咧,人呢?”
“没来!”玉民说,“程科长没来!”
张玉民警惕地瞧着广生,态度很和蔼,又拉着志科动筷子。志科口畅,挖苦说:“这不是给咱预备的嘛!”玉民又拉背靠院墙蹲在地上抽烟的生旺,直xing子生旺嘴里咬着旱烟袋,像钉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拉不起来。
“我想找程科长问句话。”广生说,“跟我们订下的砂石合同,刚拉了二三百方,咋不拉咧?到底还……”
“他没来!”玉民早有准备地说:“这事你得问他,咱两个队没关系,都是卖石头哩!”
“那对!咱都想叫队里富!”广生很随和地说,随之露出一丝嘻嘻笑意:“伙计,我明天要是摆出五桌子,你一桌十个菜,我摆二十个!这车轱辘大半就滚到西村河滩咧!你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