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民脸一红,没有反上话来。
广生即刻接上说:“你放心!你订的合同,我不抢!再说,我刘广生摆不出这席面来,倒不是西村穷到这地步……”
“你摆得起摆不起,咱管不着!”玉民脸上受不住,拉下脸说:“东村不管西村!”
那些司机们听出话味,纷纷丢下筷子,点起烟。广生一眼瞧见一个胖乎乎的司机,腰粗膀圆,没有修整的串脸胡须上,粘着油渍,这个大概就是志科说的那个司机组长了。广生瞧着,想,这人大概gān起活来是个拚命的家伙,吃起来也够蛮的!那串脸胡组长敌意地瞧着广生。广生好笑:我碍得你没有吃痛快吧!他拔出烟袋,说:“吃吧!吃饱!吃好!这一顿大概能饱一年吧!”
“啪”地一声,司机组长串脸胡须竖起,把筷子甩到桌子上,呼呼喘气:“你嘴放gān净点!”
“甭躁!伙计!你应该感谢我呢!”广生仍然嘻嘻笑着,“要不是我,你今天可能回不去……”
“谁敢!”司机组长瞪起眼,“敢把我撞一指头!”
生旺从墙根忽地站起,塄子眼一睁,“你嘴甭犟!”
玉民队长气得站起,冲广生说;“你今日来做啥?砸我的场合来咧!”
“不,我是寻程科长!”广生仍然笑着,站起身,“人说工人阶级比农民兄弟觉悟高,想不到倒比农民嘴馋!在城里吃不够,吃到乡下!”
广生说着,把烟袋cha到腰里,嘻嘻笑着,走出门来。
“现在这世事,变得瞎咧!”生旺说。
“你现在亲眼看见了,就是这!”志科说,“咱想公事公办,没门儿!人说‘甭看公章比碗大,不及熟人一句话’……你信了吧!”
广生闷着头走着,脸上痛苦地抽搐着。
“没办法!都是这!”志科说,“你一个人坚持原则,事qíng就办不成!”
“真个没办法?有办法!”广生说,“明天,咱俩找程科长去!生旺留下管生产。”
“舌头是软的!程科长诡得很!”志科信心不足,“他会说,‘石子不合格咧’!‘泥土成份大咧’!”
“不怕,找他们厂长!”
“厂长管咱这小事?”
“厂长不管,找省纪委!”广生越说越上劲。
“啊呀!广生哥,没看出,你还是个咬住不放的角色!”志科来劲儿,“纪委再找不动呢?”
“写信给党中央!”广生说,“咱们是共产党!不能容忍这号赃官坑农民,害国家!”
果然,不出志科所料,俩人在基建科找到程科长,三言两语,就谈了。
刚一进门,志科把广生介绍给程科长。程科长的眉毛轻轻一弹,勉qiáng地伸出手来,用几个指头轻轻捏了捏广生粗硬的手掌,算是礼节完毕。广生这才初识这张扁平的白脸,冷得能凝固洋蜡!
“什么事啊?”程科长事务式地问。
广生刚开口谈到石头合同的事,程科长笑了笑,那笑也是yīn冷的:“你们的石头泥沙含量过大,不合格!工程上不能用。”
广生说:“你当初亲自去看过的……”
“你们的罗子粗!”
志科陪着笑脸说;“质量不合适,我们回去再改进。你看,咱们有不好的地方,你尽管说。咱山里农民,没经过世面……”
“国家工程质量要紧!谁家石头合格就采买谁家的。不要乱拉、乱扯!”程科长说。
“俺的罗子和东村的罗子,都是公社综合厂做的,型号一致,粗细一样喀!”广生说,“这事这样弄,影响不好……”
“有什么不好影响?”程科长瞪起眼,“我们要的是石头的质量!”
广生再也忍不住了!瞧着那张扁平脸,他不由得火起,冷笑着说:“同是一条河边的石头,东村和西村连畔,又用一个型号的罗,俺西村的石头不合格,东村的石头就合格……”
“那没有办法!”程科长也冷笑着说。
“怕是我们西村的大米、杨树,没有东村的来得顺手吧!”广生终于把这一口窝囊气放出来。
程科长的扁平脸一动,眉毛又轻轻一弹,拉下极难看的脸色:“你……诬蔑。”
“我今年活到四十八,倒想诬蔑你程科长来?”广生气极的说,“共产党员,不能说昧心话,也不能吃昧心食!”
“诬蔑!”程科长重复一句,嗓音也提高了,“再说也没用!你们的石头不合格!”
“那是小事!”广生点着了旱烟,冷静中显示着某种威严,斜眼瞧着程科长,声音中流露出轻蔑和挖苦的音调,“你能当科长,工资大概不会太少;看你的年岁,儿女也该有工作的了;爱人大概也挣工资;想来你的生活不太差吧?你从俺农民碗里抢饭吃,好意思吗?吃到肚里好消化吗?”
那张扁平脸皮固然厚,终究招架不住广生辛辣话语的进攻,开始变得臊红了,血涌在细嫩的脖颈上,鼻梁上泌出细密的油汗。虽然又说了一次“你诬蔑!”口气却硬不起来了,到底是吃人嘴软喀!
“我诬蔑你?太便宜你了!”广生说,“明给你说,我要告你!”
“随你的便!”程科长口气装得很硬。
“你自个占便宜,又拿国家钱财送人qíng!”广生说,“你把俺农村gān部往瞎教呢!我能饶你?”
“随便!告去!我等着!”
“好!你等着!我把这场官司打不赢,我这共产党员白当咧!”
出了程科长的门,下了楼,来到党委办公楼,办公室里,一位中年女同志接待了这两位农民。
“你们有啥事?”女同志是本地人,本地口音。
“找你们厂长,反映问题……”
“厂长开会。”女同志说,“你谈谈,我接待。”
广生想,也好。就从头到尾,根根梢梢谈起来,说了没有两分钟,女同志习惯地看看手表,说:
“你有没有书面材料?”
“有!”广生从腰里掏出装在信封里的材料。
“那好。”女同志接过材料说,“我负责给你呈送上去,你们回去,等着这儿的回音。”说罢,动手在文件盒里翻寻什么东西,一副忙的样子。
“那……就这样!”广生说着就告辞了。
走在厂区的水泥路面上,志科一副没jīng打采的沮丧神气:“打赢这场官司能咋!反正石头合同完蛋咧!副业收入完毕咧!”
“先把道理摆顺!”广生执拗地说,“小伙子,咱糊里糊涂弄下去,将来给社员咋jiāo代?”
俩人走着,出了大门,回头瞧瞧那一层一层明光闪亮的玻璃窗子,那窗上遮阳的蓝色布帘,眼光又留在程科长的窗户上,广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这样漂亮的大楼里办公的人,不全是cao心国家事qíng的喀!
整整等了十天,没见一丝音讯。
广生给志科说:“咱俩明天再去!”
“你一个人去,路熟咧!”志科没有兴趣,“反正打赢打不赢,副业没门咧!”
“我说,先甭丧气,靠组织解决问题!”广生听出志科的意思,是怨他上次去和程科长谈完了,合同没门儿了。年轻小伙子这么不相信组织,他和他是受了不同教育和不同影响的两代人。他故意表现出信心十足:“走!靠工厂组织处理,我不信厂党委管不住那个扁脸科长!”
志科仍然不信任地笑笑。
“事qíng是你经手的,人家问起来,得由你说。”广生说。
志科勉qiáng应允。俩队长又来到厂党委办公室,找见了那位中年女同志。她开口就说:“厂长批示,叫jiāo党委会研究。”
“党委啥时候开会?”广生问。
“说不定。你回去等着,甭急。”
再坐也没话可说,俩队长又回到河湾西村。
生旺赶到广生家,急不可待地问:“咋样?”
“等着!”广生说,“再等它十天。”
“再等十天,人家在东村把石头就拉够了!”生旺说,“你知道不?东村给串脸胡司机伐了七棵大杨树,一棵才收八块钱,跟白送一样……”
广生只顾闷着吃烟,说不出一句话,丑恶的jiāo易,深深地伤害着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合作化那年入了党,他受的是党的严格的思想教育。四清运动被整下台,他jīng神里形成的信念和素质难能改易。平反后,他重新当了队长,仍然按固有的素质行事,想不到在现在变化了的环境中,gān工作竟是如此困难!他又不甘屈服,憋着气,憋着劲,要把这个道理摆顺,给年轻的队长拿出活的样子来。
又等了十天,广生拉着志科,又推开了厂党委办公室的门,瞧见了那位中年女同志。
“党委研究了没?”广生问。
“研究了。”中年女同志说,“厂长亲自和程科长谈了话。”
“咋办呢?”
“说让我给你们解释一下,生产队的副业要考虑,国家工程的质量也要考虑……”女同志说。
“回!快回!”志科听到这儿,就对广生气冲冲地说,“等了二十天,还是咱的石头不合格!”
“甭急!”广生说着,又问女同志,“没见厂里去人到我们那儿了解嘛!”
“党委忙得……大事都办不完……”
“这是小事?”
“在你们队里,是大事。在厂里,比起来……”
广生的心里很难受,他急促地说:“我想见见厂长……”
“厂长让我给你解释……”
“我想和他亲自谈谈!”
“他忙。”女同志说,有点不耐烦,“大小事都找厂长,得多少厂长呀!”
广生再也反不上话,他退出门来。
“这下……死心了吧?”志科说,“我早就……”
“死心!我饶不了他!”广生气哼哼地走出厂大门的时候,说,“上省纪律检查委员会!”
“啊呀!广生叔,你真是个咬透铁锨!”志科笑着说。
“这是bī上梁山!”广生也笑了,劲头更足,“我想,党纪容不得程科长的这号作风!”
俩人正走着,听见后面有人喊:“等等!刘广生同志!”回头一看,办公室那位中年女同志快步走来了。俩人收住脚步。
“吕厂长叫你俩去!”中年女同志走上来说。
广生和志科相对一盯,愣着。
女同志告诉他俩,说公社打来电话,河湾西村的农民睡到汽车底下了……把程科长围住不放……
广生吃了一惊,自己不在家,怎么出了这个冷祸!
“吕厂长通知了保卫科长,俩人等着你呢!快,吉普车在院子等着!”
“不是说吕厂长忙吗?”志科问,“现在倒有时间了!”
女同志白了志科一眼,没有说话。
吕厂长把广生和志科拉着坐在他的两边,亲切地又是抱怨地说:“你咋搞的哟!让你的社员垫我的汽车轱辘!队长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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