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羞涩地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妈。妈,他是小吴……吴南。”
“坐!坐!”刘兰芝有点慌乱地让着。唔!姓也一样!怎么回事呢?
她几乎不敢正眼看吴南。把客人礼让到椅子上坐下,递茶的时光,她看见一双多么聪颖的眼睛,那简直就是二十多年来时时在脑际里闪光的吴康的眼睛……不会是幻觉吧?
“大娘,您也坐。”
一口浓重的陕南地方口音,更加深了她的猜疑。陕南,吴康就是下放到陕南山区的。刘兰芝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年轻人来:长条瘦脸——象吴康;宽宽的亮堂堂的前额也象;稍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简直像神了!长长的脖颈根,露出蓝条子土布衬衫的衣领……不错,只有吴康家乡那个县的人,才习惯织这种蓝条子土布……
刘兰芝第一次看见这种蓝条子土布衬衫,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排过座次之后,她的同桌,一个从关中农村考进省立重点中学的新同学吴康,上身就穿着这样一件浆得显硬的蓝条子上布衫子。自小在城市长大的裁fèng的女儿,总是穿着时兴的服装,看见这样一件土布衣服,多稀奇!在一个尽是城市学生的教室里,这样一件老式衬衫所显示的土气,就特别显眼。她带着嘲笑的口气,问刚刚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同桌:“你这衫子,是什么料子做的?”
周围的同学泛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刘兰芝得意地看着,吴康眼睛里呈现出一缕窘迫的神qíng。她忽而有点后悔,深怕这个乡村来的野孩子骂出什么不gān净的话来。没有,窘迫的神色瞬即从他的眼里消失了,整个长条脸上,是一副坦然的神志,语气稳重地说;“是‘乡村呢’料子。”
不出一月,这个乡下学生以他正直的品质和优秀的成绩,很快获得同学的尊重和信任,刘兰芝才真正后悔了。及至他们三年期满,一同考入大学历史系,她无法隐瞒自己心底的爱慕之qíng了。
一个chūn日的傍晚,校园里的丝丝垂柳下,她对吴康娇嗔地说:“给大婶写信时,让她给我剪件‘乡村呢’衬衫,行不?”
“蓝条子土布衬衫,你穿?”吴康停住脚,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惊奇地问。
“我喜欢。看顺眼了,挺好!”她说。
他脸红了,抑制不住欣喜的心qíng,大声憨气地说:“行啊!行啊!‘乡村呢’要几件也不难!”说着,伸手抓住她的双手。她仓皇地逃开了……
现在,刘兰芝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吴南,神态和穿着,都活象当年的吴康啊。她问他:“家在哪里?”
“陕南。”
“陕南不种棉花,也不织布。”她指着吴南的脖子,笑问,“你穿这衬衫……”
吴南低头笑了。女儿cha嘴说:“他老家在关中。他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陕南,落了户。那土布是老家奶奶给寄的。”
“这布结实,耐磨,我们家大小都喜欢穿。”
果然是吴康的儿子,真是出奇事。刘兰芝至此完全证实了初见时的预感,心qíng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二十多年了,没有机会见他一面,现在却看见他的儿子,要做我的女婿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振颤,抖动……她托辞要去备饭,钻进灶房去了。
这儿安静。刘兰芝打开炉门,把早已切好的菜扔进小锅,转身扭开水管,冲洗了热烘烘的脸,又打开了小灶房的窗户。
蓝天,白云。古城chūn天少有的晴朗透碧的天空。越过一幢幢参差高矮的建筑,刘兰芝看见公园里那座亭台的尖顶。也是这样一个chūn光明媚的日子,他们临近毕业了,她和吴康在糙坪上谈论毕业论文的提纲,后来又扯到志向、理想、事业,海阔天空……
“史学的价值,就在于真实。没有真实,就不算历史!”吴康在糙地上踱着,说着。
她坐在糙地上,双手抱着膝,仰着头,听心爱的人儿谈着,附和说:“正是史料里夹杂着的许多假的东西,才给后人评价历史造成了困难。”
“科学地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唯物史观是最好的武器。我满怀信心……”
“我给你当个助手……”
“你要自己gān,我们共同钻!”
chūn天的傍晚,雾雾笼罩着绿色的柳树,寒气cháo起来。她依着他,从公园的小路上慢慢朝大门走去。
“饭糊了!妈!”女儿蹦进灶房。
刘兰芝慌忙回转身,提下小锅,一股焦糊味儿直冲鼻孔。
女儿吃吃笑着,封了炉门。
“你去打点酱油来。”
“不是有吗?”
“再去买点好的,那个不好……”
女儿被支使走了。小灶房又恢复了安静,她的思绪象小河的流水,斩不断,堵不住。
“划清界线!这是个立场问题!”已经被她撕过三次求爱信的同学刘剑,又来找她谈话。他是第一个在班级辩论中揭露出吴康在论文里用秦始皇搞影she的人,进入新成立的反右领导小组了。他很关心刘兰芝,对她在辩论中支持吴康的做法表示出焦虑和担心。他几次和她谈话,全是对她的关心和爱护。“自由辩论结束了,要组织反击……”
“……”她说不出话了。两三天来,校园里和教室里白天黑夜正在进行的热烈的辩论的气氛突然冷却了,刘兰芝心里也冷却了,惶惑了。
“各人的历史要自己来写。态度的转变,是关键的一步。”刘剑分析说。
“……”刘兰芝张张口,还是说不出话,心口不一的话是难以说出来的,但她不能不承认,刘剑说的是实际的qíng况。她支吾说,“我要再想想,我所坚持的观点,是不是真的错了……”
刘兰芝看着站起来走去的刘剑,头脑里混乱极了。她想哭,又哭不出。
“趁早剪断!”老裁fèng对着几天内明显消瘦下去的女儿,挥着剪刀,训戒说:“爸爸旧社会受苦受气,新社会翻身做人,报恩还报不尽呢!这小子敢攻击……”
“土里土气的庄稼坯子,我早就不中意!”妈妈嘟哝着,现在有她说的话了。她早就不中意那个未来的乡村女婿,现在有了最有理的理由:“哼!右派……”
于是,刘兰芝终于走上辩论会(实际已经是一边倒的批判会)的台阶,面对全校师生,痛哭流涕,慷慨陈词……“在风làng中,我要和左派站在一起……”她的行为,在学校一时传为斗争佳话。
因为运动,毕业分配推迟了。这一天,刘剑悄悄地向她透露,分配她到市内一家中学当历史教员。她有点不平,论学业,刘剑每次考试,成绩从来都在她之下,居然被分配到历史研究所去了。刘剑讨好地解释,说是她本来被分配到县区中学,经他多方力争才留在市里……比起偏僻的山区,城里是好多了。她算将就了,准备回家把这个讯息告知老裁fèng。
在校门口,她碰见了吴康。
几十个被打成极右的学生,肩头扛着被卷,手里提着书兜,排着散乱的队形,默默向学校的大门走去。
吴康夹在这支散乱的队列里,肩膀上挎着被卷……被卷外面包着的蓝条子土布chuáng单,和他身上的蓝条子土布衬衫出于同一架织布机吧?那个为他纺棉织布的关中乡村老大娘,看见这样归来的儿子,会怎么样呢?她放慢了脚步,让他们的队列先出门吧。
吴康随着队列走出校门,转过身,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瞧着学校古老的门楼上面刻的校徽,嘴唇紧紧抿闭着,左边的嘴角拉下去了,不动了。刘兰芝再不忍心看他的脸,低下头,闭了眼,她发觉她和他的界限还是没有划清啊……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吴康也瞅见了她。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吴康那笼罩着痛苦的迷雾的双眼,忽地燃烧起来了,嘴角现出一缕轻侮的笑,那是怎样居高临下的不屑一顾的嘲笑啊……她无力对视那双眼睛,慌忙偏过脸去。
当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背影,扯开长步,扬着头,肩头挎着被卷,走远了,萧萧秋风把那蓝条子土布衬衫的下襟扬起来……
“妈,酱油。”女儿蹦进门来,说话像唱歌。
“噢噢!买回来了……”她胡乱答应着。
女儿挤到案板前,搭手帮她做饭。她从女儿眼里看出一种期待的神气,希望妈妈说说第一次看见女婿的印象吧?应该满足女儿的要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能说什么呢?
女儿终于忍不住,说:“他爸爸可好。”
“你知道?”她深qíng地问,心想,我比你清楚多了!
“他妈妈也好。”女儿说。
“你知道?”她急切地问,吴康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他给我说的。”女儿骄矜地说,“他爸下放到陕南,落脚在一个山沟的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公社安排让团支部书记暗暗监视他的举动。团支书是县上有名的模范团支书,很厉害,管他管得可严了,整天冷着脸,生怕他gān出杀人放火,破坏集体的事儿来,自己也搞得很紧张。半年过去了,没见这个右派学生胡作非为,倒是看见他把长头发剃了,象当地农民一样,光头上缠着一条蓝布帕子。团支书有点泄气,上级忠告她说,这些右派,表面上最会装相,别看整天不说话,肚里的黑墨水翻làng哩!她再也不敢松懈斗志和敌qíng观念了。有一天,团支书猛然发现,右派学生正蹲在墙角烧字纸。销赃灭证!好大胆!她气得立时火气直冒,跑到跟前,一把把他推开,从火堆里抢出尚未烧尽的材料来。她连拍带打,扑灭了火,坐在地上看起来。看着看着,团支书流下眼泪来了,最后竟然骂起来了……”
“怎么回事?”刘兰芝听得入神,迫不及待地问。
“哪里是什么赃证!”女儿说着笑起来,“是他在大学的一个女同学写给他的恋爱信,qíng书!”
“啊……”刘兰芝倒抽一口气,神色都痴了,心qíng很紧张,赶紧侧过脸去。
“团支书此后再不对他chuī胡子瞪眼了,提出要和他结婚。”
“啊……团支书是个女的?”
“男的还能……嘿嘿嘿……”
“这么快?”
“哪能!他不答应,倒吓坏了。说他今生再不结婚了!”
“那后来怎么……”
“团支书一心不改!对他越来越好。为这事,她被撤销了团支书职务,开除团籍。”
“啊!”
“你‘啊’什么呀!”女儿说完这段传奇式的婚事,看着母亲惊奇而又紧张的神色,郑重地评价说,“这个乡村姑娘,比那个女大学生值钱!”
“你说什么?”刘兰芝感到女儿的话象针一样刺进她的心里来了。
“她比她,值——钱!”女儿又重复说。
“唔……”刘兰芝的心颤颤地发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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