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团支书说,她是从那个女大学生的信里,才真正认识了他,不是右派是好人!”
“你去……收拾……桌子吧!”刘兰芝胸膛里憋得透不过气来,赶紧把女儿支使开了。她再也经不住女儿一句更尖刻的话了。
女儿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那吴康的儿子吴南,从桌子上拿起正在读着的书本,举在空中,眼睛一直不离书页。女儿抹净桌面,那小子还举着书呆呆地看着。女儿嗔怪地从他手中夺过书,又轻轻地摊开在桌子上,妩媚地笑一笑,跑回灶房来。刘兰芝急忙把探出房门的身子收回来。
女儿把菜全部端到桌子上去了,刘兰芝无所事事,在灶房里空撩乱着。她觉得没有勇气再坐到小伙子旁边,对视他的眼睛。
“大娘,你也一块儿来吃。”吴南站在灶房门口,拘谨地笑着。
“好……好……”刘兰芝qiáng装笑容,慌乱地支吾说。
“叔叔呢?”
“没下班!”她说,此刻提起她的丈夫,心里特别龌龊。
“那咱们等等,叔叔回来了一块吃。”
“不等!”刘兰芝断然说,“他今天开会,吃集体灶。”他不回来好。要是他回来了,知道女儿的对象是吴康的儿子,这个场面将会多么尴尬!
三个人坐定,动起筷子。
吴康的儿子吴南,坐在刘兰芝旁边,大大方方提着筷子,畅畅快快吃着。连吃饭也象他爸爸吴康!吴康跟她头一回去见老裁fèng的时候,吃着爸爸亲手做的饭菜,也是这种畅快样儿。从头吃到尾,筷子连一次也没放下!回学校的路上,她和他说笑,笑他是乡下佬,饿láng!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顽皮地说:“好东西都叫城里人吃咧!乡下人逮住城里人的便宜,客气才是傻熊!”她听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女儿吃着,不甘寂寞,对妈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概很不理解,cha话说:“他爸平反了。”
“噢!”刘兰芝应着,关心地问,“工作安排了没有?在哪个单位?”
“历史研究所。”吴南回答说。
“好,和他的专业对口。”刘兰芝说。
吴南轻轻一笑,说:“开头,所里有位领导不同意俺爸去。这个人是我爸的同学,反右中整过我爸,他怕我爸找他的事儿。”
刘兰芝不由地嘘了一口气,这个整过吴康的同学,她当然明白是谁了。生活对他们三个人开了一个多么认真、多么严峻的玩笑……可是,刘剑怎么一直没有和她谈及此事呢?
“真坏!”女儿气愤地骂。
“其实,我爸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事!”吴南说,“他只是急着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还想成点事。他过了五十岁了,只怕想做的事做不完……”
“他爸的两本史学专论,出版社已经定稿了。”女儿钦佩地炫耀说,“七十万字。”
“是吗?”刘兰芝着实吃惊了。吴康下放以后,她和他的信息完全断绝,她能想到他肯定受了许多磨难,却想不到他竟然还在写史学论文。自己早已心死如灰,只安于完成中学历史教学的任务了。她惊异地问,“他在农村几十年,还没丢弃对历史的爱好?”
“他丢不下,还叫我也读史书,给我妈讲历史故事,我们家成了历史研究所了。”吴南笑着,风趣地说:“一九六三年,上级安排他当中学教师,他又写起了书。文化大革命中,成了他的反党罪行,被打断了一条胳膊,押送回家。当天晚上,他叫我把笔纸取出来。我以为他要写jiāo待材料,没料到他说,来,从头开始。又写起书来!”
刘兰芝的脑海里,展开一幅这样的图画:
青青的山坡下,淙淙的泉水边,一幢稻糙苫顶的农舍前,青石桌旁围坐着吴康和他的妻子儿女,听他讲述千百年前的历史往事,半圆的月亮贴在山顶的天上……
“不说了,不说了!”女儿说,“吴南,把你那张全家福照片拿出来,让我妈认认你的双亲。”
吴南顺从地从提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本,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刘兰芝。
刘兰芝把照片接过来,手微微抖着,一时不敢把照片放到眼前来……那个她曾经与之山盟海誓的恋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一双严峻的眼睛刺向刘兰芝,象两把利剑!那脱光了头发的前额,更加显得突出面蕴藏丰富。微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有一道深深的皱折,一直勾到下巴后面去,显示着倔qiáng,坚毅和顽qiáng,这就是吴康!
坐在吴康旁边的是一位陕南农村装束的妇女,眼神安详而又庄重。这就是从她给吴康的那许多qíng书里认识了吴康的那个团支书!她占据了刘兰芝的位置,那么有理气长……
女儿不时瞧瞧吴南,吴南谦和地笑着。女儿又瞧瞧妈妈,有一种对幸福的乞求,渴望妈妈对她和她的恋人说些祝福的话……
“你们还年轻……”刘兰芝说不顺畅,结结巴巴,“像你……吴伯伯……那样做人……这是最珍贵的……”
女儿果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吴南庄重地点点头,也幸福地笑着。
刘兰芝却更苦楚了。这一双年轻人,看来已经完满地铸成他们幸福的基础了!可是,她将怎样面对吴康?面对那个从她给吴康的信里认识了吴康而义无反顾地结成生死之恋的陕南劳动妇女?她和刘剑投在吴康心灵上的yīn影,一旦为孩子们所了知,她……
孩子们告辞了,要回学校去。他们就在她和吴康读过书的那所古老的大学历史系学习。她不qiáng作挽留,让他们去吧!
刘兰芝站在残雪未融的地面上,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在楼房的转角处消失,回过身来,怎么也抑制不住感qíng的cháo水了。她缓缓走上楼梯,脚步十分沉重……
1980.3西蒋村
民政gān部薛志良坐在王书记对面的椅子上,眼睛瞅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册,汇报完县上关于招工工作的详尽安排后,抬起头来,看见坐在chuáng铺与办公桌成直角jiāo叉地方的王书记,右手手掌托着腮帮,胳膊肘撑在桌子角上,睡着了。
唔!他大概没听进去几句。老薛轻轻叹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此走掉呢,不好;不走吧,又不好意思叫醒他的领导者。为难的当儿,他却无聊地观察起全社一万多人口的最高领导者来:头上的带耳扇的旧棉布帽歪了,身上的衣服皱折里,藏着灰尘,两只脚上,huáng泥巴糊住了手工制作的棉鞋的多半个鞋面。他睡得挺香,嘴唇噘着,失修的稀稀落落的胡须又乱又长,挨近五十的中年人的长脸上,显示着疲劳和困顿。老薛忽然同qíng起自己的领导人来,他整天奔跑在公社所属的二十几个大队里,十多个新老社办企业里,帮助他的下属们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夜里总是熬眼吧!老薛原谅领导者不礼貌的行为了,无可奈何地又叹一口气。
这时候,王书记醒来了。
“嘿呀!”王书记抱歉地笑笑,眼白里罩着一层粉红色丝膜。
老薛也笑笑,表示谅解。
王书记站起身,扯下毛巾,在洗脸盆里蘸上水,狠劲擦拭着脸,一边问:“主要jīng神是啥?用三、五句话说。”
薛志良沉吟一下,企图把本本上记了六七页的记录,高度概括出来,他说:“县上要求,这次招工,所分配的名额,全部下到队里,公社不许半路拦截扣留一个名额,就是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走后门。粉碎‘四人帮’了……”
“嗯!”王书记点一下头,又问,“给咱分了多少名额?”
“四十。”薛志良回答,“知青二十五,农青十五。”
“县上具体怎样安排?”王书记问。
“先用一周时间宣传,做好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周把名额下到大队,定下人选报回公社;第三周政审、体检;第四周报县待批。前后一月,不准拖延。”薛志良说。
“好!”王书记说,“你给咱提一个具体方案,周一晚上开革委会例会时讨论,通过了就办。”
薛志良点点头。
“多年没招工了,问题肯定多!”王书记说,“工作做扎实,争取甭出问题。”
“县上领导再三叮嘱的,也就是这意思!”薛志良说,“就怕各种‘关系’gān扰……”
“甭怕!gān扰是肯定的。”王书记说,“关键是咱俩,我是这儿的一把手,你是具体办事人,矛盾肯定会集中到咱俩头上。咱俩撑硬,把杆杆儿撑端立直,事好办!”
“我保险!”薛志良笑着保证说,满有信心地走出了王书记的房子。
薛志良用一块红纸写了“招工办公室”几个字,贴在门外的砖墙上,以免来访者乱敲冒推别人的门板,影响其他同志工作。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纸,起糙方案。
一阵汽车轮轧轧地响进院子,接着听见车门开关的嘭啪声;再接着,他的门被推开了。
“玉生在不在?”来人穿着呢大衣,站在门口问。
在薛志良的记忆里,人们对王玉生的习惯称呼是“王书记”。他在公社当民政gān部五六年里,几乎没有听过直呼其名而连姓也不带的声音,这是大人对小孩那种既藐视又亲切的口气。
“在!”薛志良立即站起,走出门,把来客引到王书记房门口,推开门:“王书记,有人找!”
王书记正和办公室的秘书谈什么,转过头,辨认着来人。
“玉生!你在这儿独霸一方!好难找哇!”来人嘻嘻哈哈说。
王书记醒悟似地慌忙站起,迎到门口,惊喜地笑着:“啊呀!老关!想不到是你,到俺这山沟野洼里来……”
“山里有神舍药,求者不远千里……”
薛志良走回自己的房子来,看着小院里蛋青色的小轿车,那玩艺儿停在泥土地上,显得特别耀眼。县委和地委领导来公社检查生产和工作时,总是坐吉普。看派势,听口气,来人非同一般。
大约一小时光景,王书记走进门来,坐在老薛对面的椅子上,皱着眉头,一脸难色,抱怨说:“难弄!事qíng真个难弄!”
薛志良大约能猜摸出几成,问:“怎咧?”
“嗨呀!你猜那是谁?咱的老上级,现在在市里当什么部长。”王书记说,“来gān啥?开后门来了!”
“噢!”薛志良证实自己猜得不错。
老领导一来先翻老账:“我在县上那阵儿,到你们村见你头一面,你小伙儿下雪天穿着单裤,光脚片穿着烂鞋,我当时叫人给你先解决了一身棉衣,记着没?我把你提拔到县团委,头一天,你一顿吃了七个蒸馍……”他这么说话,我开不开口喀……
“他要给谁办啥事?”薛志良问。
“他们部里一把手的外孙女,在咱东王cha队……”
“你应承了没?”
“老领导甩出了老面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