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箱子落满结成絮的灰尘,每次爬进去都有要蹭一岙。这是他的老窝。每一只小免小狐狸都该有的巢xué。他像一只回到森林里的小熊那么快乐。他要呆在这儿而不是保育院那间总有穿堂风,总有那么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息,足够给一个小城市的火车站当候车室的动物园大厅。
方枪枪巴结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这是一种很近的亲属关系。那个年轻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妈妈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这个称谓的意思。他和这两位女士相洽甚欢。他有点耍赖,又有点撒欢儿,眼睛盯着方超和哥哥争夺每一样东西。方超拿枪他也要枪,方超动刀他就抢刀,甚至哥哥吃药他也闹着要吃,少一片不行。
他仿佛刚经特赦回到社会的战犯,珍惜自已每一项恢复了的公民权。在他的小心眼里早已认定哥哥不正当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东西,这使他相当嫉妒。
在他的横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觉。他又一屁股骑在方超脖子上,刀横在人家脸上,问人家招不招。方超一个翻身把他掀下来。姥姥在一边帮腔:你就让他骑会儿。老姨拎着方枪枪耳朵把他揪到单人chuáng上。
姥姥喂他吃jī蛋羹时他突然一手指着门哭起来。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么了,问他也光哭不言声儿。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李阿姨刚进楼道门脚步声方枪枪就听到了。方枪枪背顶着门不让李阿姨进。姥姥怕闪着他也不敢使大劲拉,隔着门fèng和同来的保育院张副院长说话。张副院长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辞;只要李阿姨说一句,方枪枪就在门后震耳yù聋尖叫一声。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口。
方枪枪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跟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高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气氛。从手指fèng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qíng:既沉着又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jiāo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jiāo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枪枪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莱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根菜叶都那么入味,芳香满口。方枪枪像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qiáng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满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子添油加醋地说。
方枪枪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高兴还在凳子上站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风头的方枪枪不禁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gān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gān部激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吐词飞快,qíng绪激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急而愤怒bào跳如雷;急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面绝望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老太太分辨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门还回头喝道: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枪枪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枪枪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自己的食物。
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ròu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码放整齐,彼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ròu埋在米饭里,边吃边观察ròu是怎么从饭堆里中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身边,方枪枪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莱几勺子就全塞在方枪枪嘴里。
女人抱着方枪枪下地换鞋,一转身整个饭桌都跟了过去,发出巨大刺耳的摩擦声——方枪枪两只小手使劲抓着桌沿。女人低头掰开了他的手,一转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带的也站了起来。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刚掰开一只,另一只又飞快地补上去。两只小手像对钩子见什么钩什么,打掉了墙上一幅攘着镜框的领袖像,飞刀似地扔出一只筷子。一家人乱成一团,嚷成一片。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听到女人反复发狠小声念叨一句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脸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枪枪满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菜,大声哭嚎起来。我坐在地上,像刚从老虎凳上下来被打断腿的革命志士。几只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只要她们稍一松劲,我就往地上躺。方枪枪那时也有个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单个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他妈躲到卫生间哭去了,每隔5分钟冲出来指着他没头没脑喊上一句: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来了。
说到后半句,泪水涌出眼眶,转身又回卫生间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谈判:今天咱们先回去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话你还不信吗。
他姨也劝我还带着吓唬:瞧把你妈气的再不听话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呆在保育院。
方超拿条毛巾走来,搬着方枪枪脸给他一处处擦泪。我指着方超控诉:他还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气壮: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细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方枪枪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换棉鞋。
老姨一手牵—个领着两个孩子下楼。楼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偶尔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禁闻声回头。
回到保育院。班里的孩子正在洗屁股。看见方枪枪回来既压抑又兴奋。很多脸看见他笑。方枪枪很得意,像悄悄gān了好事的活雷锋不声不响上了自己chuáng。活该!
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许没病装病赖在家里阿姨说的——下次还把你逮回来。
他头埋在被窝里悉悉簌簌剥家里带的水果糖玻璃纸,糖含在嘴里探出头。陈北燕张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张口假装没有。
第二天做早cao时,方枪枪利用每一个转身动作回头找方超,脖子都拧酸了也没有看见。上午散步时他注意看阳台,一行行晾着的衣服和栏杆上摆放的常青花糙湿漉漉的不时有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儿附落高楼——早晨有人来过阳台,浇了花,把新洗的衣服搭在绳子上。
接着,他看到方超难以置信地扛枪出现在阳台够上,把枪架在栏杆上向他瞄准,枪口随着他移动。方超举枪欢呼。虽然听不见声音;也猜得出他在嚷:打中了。整整一小时,方超都在阳台上武装示威,进行军事表演:一会儿枪上肩阔步前进,鬼子进村似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紧握手中枪立正不动深沉地凝视远方。
我知道中了计。
李阿姨手心朝上小臂带大臂轻轻一抬,坐在数排人后的方枪枪像中邪站起来。
老李四指弯拢向内蜷了蜷,方枪枪身不由己,齐步甩臂径直走到黑板前。
立——定!
方枪枪尽力站直。
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两手放在裤线上。李阿姨纠正着方枪枪的姿势,把她的两只小手打开,五指合拢按在裤线上。
做得很好。可见没有东西是学不会的——现在转过去面对大家。
李阿姨推着笔管溜直的方枪枪转了个身。全班小朋友瞪着大大小小的乌黑眼珠盯着他。所有孩子都把手背在身后,像刚走一个入室抢劫的坏蛋把他们无一例外捆绑在小椅子上。
今天早晨是自己穿的衣跟吗?
方枪枪摇头。
说话!回答阿姨问话要出声你懂不懂?
不是。
谁帮你穿的?
唐阿姨。
大声点!
唐阿姨!
现在我要问全班小朋友了,每天早晨起chuáng自己穿衣服不用阿姨帮忙的请举手。
几十个孩子整体一斜,像人大表决一样右肘支桌齐刷刷举起小巴掌。有的孩子离桌子远显得腰很长。
手放——下!李阿姨口令拖碍过长,差点断气。她以手掩齿轻轻咳嗽,脸颊飞起两片红晕。俄而,她复又生机勃勃地向担心地注视她的孩子们微笑,朗朗说道:为什么每个小朋友都要自己穿衣服?现在我请一个小朋友站起来回答我。
李阿姨大眼珠子骨碌一转,骨碌又一转,凌空抓住一只贫病jiāo加的隔年苍蝇。
她指一个手举最高,露出肚脐的女孩子:于倩倩。
因为每个小朋友都应该自己穿衣服因为不应该让别人帮忙因为别人都很忙…于倩倩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串“因为”没词儿了,两条绿鼻涕跟瞅就要淌过嘴唇哧溜一下又全缩回鼻腔内。
说得很好,表扬你于倩倩。李阿姨笑望大家,摔死苍蝇,后背伸出一只手使劲捅了下方枪枪:听见了吗——你!方枪枪肩窝一阵巨痛。
现在全班就方枪枪一个人还不自己穿衣服,我们应该怎么办?
帮一助一他。
李阿姨看着一班品德高尚的孩子满心欢喜:谁愿意上来给方枪枪作个示范?
她东张西望一番:还是你吧于倩倩。
于倩倩—边走一边慌慌张张解扣子,没到方枪枪面前开始脱衣服,眨眼之间已近赤膊,牙齿的的打着哆嗦手仍不停。
李阿姨在一旁说:内衣就不要脱了。
于倩倩又把摊了一地的衣裤一件件穿上身。边穿边分解动作,有时还特意停下来,让方枪枪看仔细。唐阿姨打着毛衣走进来,在靠暖气的小椅子上坐下,进针退针边对这场面饶有兴趣的看上—两眼。
于倩倩穿完衣服,地上多出一条毛裤。李阿姨鼓着掌捡起来,搭在她肩上,对她说:下去吧。
李阿姨搬只小板凳下去坐在观众席,对孤零零留在表演区的方枪枪说:你做一遍。
方枪枪一动不动,偷眼看李阿姨。
李阿姨柳眉倒竖,牛眼圆睁,第二番话正待出口,方枪枪连忙把手放在胸前衣扣上。
他一粒粒解那排大塑料扣子,敞胸露怀再解背带裤扣子,扣子眼儿很紧,他手指头都勒红了。
唐阿姨在一旁低头数着针行:不行啊,太慢了。
方枪枪露出肩膀胳膊在袖筒子打折,想把手从上袖窟窿里拿出。他披着袄像扎着膀的雁儿竭力挣扎原地团团转。手终于伸了出来,裤背带像两条逃窜的蛇从他肩上一滑而过,棉裤由于自重分两路掉下去,面口袋似地堆在脚背上。
小朋友都笑了。
李阿姨唐阿姨也前后脚笑了。
毛衣果然卡在脖子上。棉裤绊着方枪枪的双脚使他寸步难行。他像一个哑铃站在房间中央,一头是垛着的棉裤一头是翻上去的毛衣中间是他细细的身段。房间里笑声不断,我在毛衣后面快憋死了。方枪枪用手撑大毛衣领子,推到鼻子底下,露出嘴巴,我才喘出一口气。我在毛衣后面感到很安全,于是不动了,就那么没头没脑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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