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
李阿姨开口说:你就耗吧,没人帮你。
我也无所谓,就这么耗着。
李阿姨走过来捅我,骂骂咧咧。她的手指像金箍棒一样硬,我忍着疼不吭声。
她看不见我,我就不怕她。她把我拖伤员一样拖到一旁,隔着毛衣敲着我脑门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继续,要不就在这儿站一天。
我从毛线fèng中看到老院长推门进来,他朝转身相迎的李阿姨使劲招手,意思不要惊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指点李阿姨把扔在地上的棉袄给我拦腰扎上,免得着凉,然后蹑手蹑脚走了。
李阿姨的脱衣舞会结束了。尽管舞男差点意思,没能一脱到底,她仍然获得了很大快乐。接下来她带领全班小朋友上图画课时声音无比耐心心胸无比宽阔。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哑哑地响,她宣布自己画了一个红太阳,放着光的。又画了一朵向日葵,有一只只花瓣、瓜子、枝叶。她给全班小朋友发了纸,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她沉重的蹄子声从东响到西像一头大象在教室蹒跚漫步。她的身影能遮住天上的太阳,当她经过时,已经一团漆黑的方枪枪眼前仍会为之一暗。
蒙面大盗方枪枪靠着热乎乎的暖气睡了片刻。他有一些屎要拉还有一点尿要撒,他既不声明也不盲动,像有信仰的人苦苦磨练自己的意志。一直坚持到全线失守,ròu体崩溃。
这一刻真是舒服之极。好像特务当场引爆毒气弹,恶臭弥漫。
一张女孩子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定着眼珠儿往寝室里瞅。她的两手张开巴掌撑在脸旁,从后面看这女孩子似乎想在玻璃上扒出一个能探进脑袋的dòng。
这女孩子出现在寝室门口,每一个摆臀迈腿都放大减慢到极至,轻轻落下不出一点声音,像皮影戏上的木偶走着一顺儿就进来了。她的谨慎其实是多余的,阿姨们带着大队孩子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活动,寝室内外并没有人防碍她。她只是遵循保育院孩子的习惯做法。这是孩子们自我发明的一种独特舞步,当他们要背着阿姨gān点什么时都要如此行走。这女孩儿手舞足蹈的走了几步后,像踩住地雷一脚定格手也一前一后分别停在半空,机警地左右一看,接着一阵风似地向我们刮来。她在奔跑中恢复了自然,笑容也像把折叠扇一抖全开。
陈南燕跑到妹妹chuáng前一个急刹车,转体九十度:你怎么又尿裤子了?
陈北燕听见姐姐问,抽抽搭搭哽咽,怨恨地看了眼并排坐在另一个被窝里一脸无耻的方枪枪。
她xing格内本来就缺坚忍不拔这类品质。意志的培养需要环境,挨着方枪枪就好比邻居住着位歌星,一天到晚唱,不想学耳濡目染很多歌也会哼了。这也如同过马路,人家正思想斗争激烈决心遵守jiāo通规则,旁边有人不管不顾抢先一步冲过去等于就是开了禁不跟上都好像吃了亏。今天就是这样,北燕憋得好好的也就是画向日葵有点分心,方枪枪在那边又拉又撒数他痛快,一秒钟之后北燕也就失控了。被方枪枪传染的孩子不是陈北燕一个,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也闯了红灯。现在都没jīng打采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散布在寝室东一个西两个。
讨厌。陈南燕白了方枪枪一眼,掀开被子看了眼妹妹赤luǒ的腿。问她:你的裤子呢?
陈北燕伸出脖子往两边暖气上找,用手指了指:那儿呢。
陈南燕跑过去,抱着烤得硬梆梆的一对假腿似的棉裤回来。
我的棉毛裤袜子还在暖气上呢。北燕说。
陈南燕又跑了一趟。
chuáng在暖气跟前的张燕生叫道:阿姨不让。
另外两个女孩也掉头看陈南燕。
陈南燕眼睛望天绕到他chuáng前。张燕生无畏地瞪眼睛又嚷:阿姨不让自己下chuáng。
陈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作凶恶状:再嚷我就掐死你。
张燕生声音憋在喉咙里、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南燕,脸和眼睛都红了。
陈南燕得意地往回走。
张燕生在后面哭咧咧地说:我告我哥打你。
陈南燕头也不回:你哥打不过我。
陈南燕扶妹妹站起来,手撑开裤腰让她瞅准了往里迈,一层层穿好,顿顿,露出脚丫。然后又让她躺下跷起腿,手连胳膊一起伸进去把缩在里面的棉毛裤毛裤拽出来,抿起棉毛裤腿把袜子套上。
穿完袜子,她把妹妹头上松了的皮筋揪下来,重新给她梳头。只见她一手拢发、一手绕皮筋里外三翻麻利儿就扎好一个抓鬏。两个抓鬏扎好后,她抬起妹妹的下额笑眯眯端详。
她把妹妹抱下chuáng,一手牵着,晃着另一手小巴掌环顾四周讲:小孩,谁告阿姨,五个手指头印儿。
陈南燕威严地正要走。
我告。方枪枪在一旁说,伸出脸蛋:你打我吧。
陈南燕只是一笑,并不理他。
阿姨!方枪枪提高嗓门,光着屁股一下站在chuáng上,朝窗外喊。笑嘻嘻地看陈南燕。
陈北燕气愤地瞪他一眼:别理他,贱招。
陈南燕拉着妹妹,走到他chuáng边。方枪枪捂头等待着。陈南燕没用手碰他,只是盯着他的小jījī好奇看了会儿。说:你下来。
方枪枪咚一声跳下地:我下来了。
陈南燕跑去把李阿姨的座椅吃力地搬到窗下:你敢到这儿来吗?
方枪枪大摇大摆走过去:我来了,怎么啦?
你敢上去吗?
我上来了。
方枪枪刚爬上椅子,还没转身,陈南燕也爬了上来,两人腿挨腿地站在椅子上。
方枪枪看到满院子的小朋友和阿姨,刚想往回缩,不料身体一高,被陈南燕蹲下一抱送上窗台。
窗台很窄,半脚宽,方枪枪只能贴在玻璃上身子也转不开。你抱我下来——他瓮声瓮气地嚷。
陈南燕早跳下椅子,忙不迭地把椅子娜开拖回原处,姐妹俩站在一旁咯咯笑。
拍手叫:傻小子下不来喽。傻小子登高望远喽。
姐妹俩笑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响,没声了。
哎—哎一,方枪枪喊屋别人。张燕生和那两个女孩走过来,仰脖儿看他,一声不吭,聚jīng会神吃手指头。
下不来了。方枪枪带着哭腔拆说。展开双臂更大面积拥抱玻璃,一个浓墨重彩的“太”字深深印在夕阳中的窗上。
我像一枚特大剪纸贴在窗户上,活生生的,bī真得令人作呕。窗外也聚起了一堆儿吃着手指头看我的小朋友。我看到还有更多的孩子停下正玩的游戏从远处往这儿跑。李阿姨背对着我和人说活。她也将跟快转过头来——站在她对面的中班阿姨已经看见了我,惊奇地扬起眉毛,嘴唇加快了蠕动。我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李阿姨脸都气歪了,大步向我冲来,狂乱地挥舞长臂,嘴张得能塞进她自己的拳头。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妨碍了我们认真jiāo流。她的怒吼像一只蚊子嗡嗡哼唧,我觉得自己惹急了一个哑巴。看到一个残疾人那么生气,我十分内疚。我不懂也没法向她解释我的处境,没有谁想当海族馆里那些露着肚白贴在水箱上爬来爬去的两栖动物。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一定把这当作满不在乎和公然挑衅。有一阵儿,我绝望地想往上爬,伸手去够上面的窗棂。她在外面猛拍玻璃,似乎想把我震下来。
我从来没那么近看一个人,玻璃还有某种程度的放大,李阿姨的舌苔很厚,少颗糟牙,上唇有一排胡须——她不见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在那样窄的窗台上转过的身。也许是对李阿姨的恐惧使我克服了困难,超能发挥——我只想在她到前离开窗台。此举是个错误。圆滑一点的做法应该是原汁原味儿留在原地,这样李阿姨驾到,也会一目了然:罪不在我—非不为此实不能也。
张燕生和那俩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跳着脚齐声减:跳!跳!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chuáng,纵身鱼跃,差点扑了个空。好在本人弹跳力还成,也有股拼它个鱼死网破的冲劲儿,一个狗抢屎栽进chuáng里,当场流下一摊涎液,小腿迎面骨磕在chuáng栏上一阵令人昏厥的巨痛。我哭了一声就意识到这不是时候。含悲忍泪慌张下chuáng,一瘸一拐往自己chuáng上跑。一个拖着伤腿的小战士能跑多远。跟看快到chuáng了,一只大手把我按在半路上,惊恐回头——李阿姨。她也有点过,逮个孩子嘛,还用擒贼似的撅起人家一只胳膊反扣人家双手。
审问完全是胡乱bī供。审的和被审的都有点歇斯底里,证人做的也全是伪证。
我哭一阵,说一阵,激动得浑身颤抖,为自己极力辩解但只会说三个字:我没有。
我甚至没提陈南燕的名字,压根把她和本案当作两回事,一个是玩,一个是闯祸,可见逻辑思维一点没有。张燕生等现场证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会描述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这些伪证专家一旦记忆出现空白,就虚构。一个人起头,其他人添枝加叶,越说越乱。
最后整个事qíng变得荒诞不经。要相信他们的说辞,我就是——神仙。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观受到冲击。她伸开两臀恳切地求饶: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讲话,一分钟——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就是说,你从这把椅子起飞,一路飞,然后落在窗台上——下不来了?唐阿姨先恢复了理智。她从寝室门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走,边走边问。走到窗前对李阿姨讲:整10步。
是么?唐阿姨歪头问我。
是。
是么?唐阿姨大声问其他孩子。
是。
是么?唐、李两阿姨齐声问我们大家。
是!我们的肯定并不是肯定起飞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念的那个字确实读“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转向我:你再飞一遍。
李阿姨从二楼提下陈南燕当面对质。陈南燕一进门还没开口先哭了。同时押到的陈北燕也在一旁抽抽嗒嗒哭起来,泪已哭gān身心jiāo瘁的方枪枪又陪着掉下眼泪。
他们像一gān共犯公堂相见,惺惺相惜,面面垂泣。方枪枪甚至有点喜欢这场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陈家姐妹挨得更近了。一时间他忘了自已的苦主儿身份,只想和人家同样下场。
阿姨们这次严禁孩于们主动招供,自己提问题。一个问题先问陈南燕,后问方枪枪,再传唤证人,所有人只须回答“是”或“不是”。为什么“不是”不必多嘴。
方枪枪不知不觉模仿陈南燕,从模仿她的姿势到成为她的应声虫。陈南燕说是,他也说是,陈南燕说不是,他也不是。陈述客观环境时这么点难以令人察觉,只显得事实清楚毫无争议。审到后来牵涉到较多个人行为,李阿姨发现方枪枪在人称关系上的混乱,应该使用第三人称时方枪枪也使用第一人称。譬如:陈南燕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方枪枪也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这么说并无意替陈南燕开脱,只是迷恋陈南燕说“我”时那个字的发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似乎“我”字是个复数,像“党员”“同志”或“群众”可以容纳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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