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哥哥_陈忠实【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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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对的。”润生点点头,长才大叔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沙滩吸引来这么多的庄稼人的全部缘由。那些少数敢于走南闯北搞长途贩运的人,钱虽然挣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万地挣,但总带有某种冒险xing,某种不太稳实的因素。习惯于小农经济的长才大叔一类农民,现在还不敢放开手脚,一天能捞到一方石头,挣得五、六块钱,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打算在这沙滩上把罗网永远支下去。他顶多gān一年,捞够了能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的钱,就要挂罗收摊了,走南闯北去放蜂,那无论如何是捞石头这种单调的劳作无法比拟的。

 “润娃,你听说过吗?”长才大叔兴致勃勃的说,“刚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军人从咱河滩走过去,赶到南源上去了,过河的时候,有个人说,‘嗬!一河滩银元,一河滩洋面!’叫在河边割糙的曹二老汉听见了,传说开来,人都不解,明明是满河滩的沙子、石头,解放军咋会说是银元、洋面呢?而今,大伙才解开这话!你说神不神?”

 润生听着这个传奇色彩甚浓的故事,笑着,打着饱嗝,拍一拍手,准备站起身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给他,说是他的母亲给你捎来的,她忙得脱不开身。润生解开毛巾,是三个烤得焦huáng的馍馍,夹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个馍馍倒进长才婶子的竹条笼里。

 “这算做啥?”长才婶子问。

 “你不要还的话,顺便捎给我妈。”润生说,“我已经吃饱了。”

 长才大叔咂着旱烟,美滋滋的抽着,把一支金丝猴牌香烟塞到他手里。润生推辞不过,点着了,一口烟抽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忙捏灭了。

 “润娃,叔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甭急走。”长才大叔有点难为qíng地说,“叔给你说过,给那个碎货订媳妇,急着用钱,还得你帮叔卖石头哩!”

 “没麻达。”润生豪慡地说,“我拦住汽车,先给你卖。”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管理站吗?”长才大叔终于说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让她给咱放几趟车来,啥问题都解决了!”

 “嗯……”润生沉吟一下,有点为难。他原打算后晌去找晓兰,可不是为了让她多放几趟车来。

 “叔两眼墨黑,在管理站没有一个熟人,”长才大叔叹惋着,“管理站那些人,尽给他们的熟人办事。咱提上烧酒拿上烟,挨不上边儿喀!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给摔出来。其实,谁不知他们暗地里做啥!好了!你的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有咱们的人咧……”

 “给她送礼吗?”润生笑问。

 “当然。”长才大叔悄声说,“给我办事,礼物由我。叔买弄得合适的礼物,你拿给人家也体面……”

 “快算了,快算了!”润生有点烦,“真的找她去,我啥礼物也不会拿的。”

 “憨娃!而今兴得这一套!”长才大叔说,“你刚从学校回来,不懂人qíng!没有这办法,没有路走!”

 “你甭管!”润生说,“我去找她就是了。”

 三岔路口,是从城里展伸到乡下来的公路的分岔处。曹润生骑着自行车来到三岔口了,正是一天里公路上最拥挤的时候,大卡车和手扶拖拉机,单套马车和自行车,一齐在三岔路口汇集。天色已晚,远途和近程的司机和驭手,都在急不可待地赶路,冬天北方天气短,五点不到,已经暮色昏暗了。这儿没有jiāo通警察,司机们在拼命按喇叭,自行车铃儿摇得山响,三岔口仍然拥塞得水泄不通。润生跳下车子,离开公路,从麦子地里绕过去,就上了另一条岔道儿。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带,修建起一幢三层楼房,铁栅门旁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一幅显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湾乡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辆要进入河湾乡装运石头的汽车,必须到此登记开票,领取“通行证”,这个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选择得太适宜了。

 润生扶着车子,停在大门侧旁。他过去多少次从这个三岔路口过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这个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没有想过他会有朝一日走进这个铁栅大门。现在,他要第一次踏进这个水泥铺面的大门了,要去找他的同学刘晓兰了,而哪里是一般的同学呢!他有点心跳,停一停,稳定一下qíng绪,拨拉一下头发,拍打拍打在路上落下的尘土,推着车子进去了。

 刚走进院子,润生就看见了晓兰。她推着一辆小轮自行车,从楼房的门dòng里走下台阶来。他几乎认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罩衫紧紧裹着腰身,脖子上露出高高的米huáng色的羊毛衫的高领,头发披散在脊背上,迎着寒风在飘动,模样更俊了。他忽然想到《追捕》电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纯真的日本姑娘,就是这样的装束,而她和她的模样也真像得神。

 “啊呀!润生——”她也看见他了,紧走几走,停住车,喜笑眉开地问,“你刚来吗?”

 “我找你有点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似乎真是要来办什么公事似的,“你……忙吗?”

 “下班了。”

 未及晓兰说话,一个小伙子走到跟前,抢先说,显出腻烦的口气。润生一看,那小伙倒是长得细皮嫩ròu,一张女人似的秀气的脸膛,白白净净,只是那眼里露出一缕超然的优越的神色,叫润生感到不舒服。他像排除什么累赘一样的口气继续说:“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来办吧!”

 “这是我同学。”晓兰连忙回过头,对那青年介绍,“他没来过这儿,屋里坐坐吧!”

 润生有点迟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时推车的架势,大约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窜起一股反感的qíng绪,我找刘晓兰,关你什么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骑上车子滚吧!我又没有找你嘛!

 “你……”晓兰有点不大自然,对那青年说,“你先走呢?还是等一会儿呢!”

 “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犹豫,“甭忘了,七点一刻的电影。”

 润生心里一动,她和他去看电影。他一看晓兰,晓兰似乎眉毛也轻轻弹动了一下,又显出某些不大明显的尴尬。他似乎敏感到一点什么,就说:“算了,不到屋里去了!”

 “你不是有事吗?”晓兰说,“还没说啥事,怎么能走呢?”

 “没什么……大事。”润生结巴了。寓她看电影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了,他和她能说什么话呢?他今天来,原就打算晚上畅畅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没见面,他十分想念她。现在,他只好拿出长才大叔托办的卖石头的事qíng来搪塞,好像他专门是来求qíng走后门的,“我想……你给多调几辆车过俺曹村那边去。我一个老叔,人老实,捞下石头,总是卖不掉,家里有急事要办,需要钱用……”

 “给他调过去几辆车吧!”那青年在旁边cha言,急不可待的样子,对晓兰说,“我们都没吃饭哩!”

 “好吧!”晓兰这回明显地现出尴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气和态度,大约泄露出一种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她窘了,随口说,“我明天给你调车过去,让司机找你,放心吧!”

 “那么……我走了!”润生再无话说,那个文静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边,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你……去看……电影。”

 “咱们一起走吧!”晓兰说。

 “不……我还要……”润生本能地推辞着,“去办……另一件事……”

 “走吧!”青年已经推动自行车,催促着晓兰。

 三个人走出大门,润生谎说他要到三岔口的另一条路上去,刘晓兰和那青年就先后跨上车了,消失在已经很浓的暮色里。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心里顿然涌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并排骑车走了,去吃饭,再到五里镇电影放映站看什么有趣的电影了。他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拥塞的车辆已经走空,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三岔路口开过去,明亮的车灯在田野里推开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风开始施威,电线在呜呜呜呜叫。他的胸膛里十分憋闷,厌烦,脚腿无力,怏怏地推着自行车走上公路,却不想跨上去,便着公路慢腾腾地踯躅着。

 那是一个什么人呢?白白净净的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紫红色的眼镜,像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大学生的派头,眼里she出的那一缕缕超然物上的优越的神色,完全把捞石头的曹润生视若糙芥了!妈的,是将军的儿子吗?瞧那副神气!他和晓兰是什么关系呢?晓兰好像一点儿也不违拗他,是怕得罪他呢?还是……

 他跨上车子,尽管骑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风的寒冷。这可能吗?晓兰从来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新的变化呀!而仅仅在两个月以前,他去找她,说他想买蜜蜂,却没有足够的资本,想到信用社去贷款。她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和他一起奔信用社去了。

 “信用社贷不贷给咱们呢?”他担心。

 “报上和广播上都说要支持专业户嘛!”她说,“怎么能不贷呢?”

 “我也这样想。”

 俩人骑车在公路上飞驰,说着笑着,成熟的秋庄稼从眼旁闪过,玉米棒子吊垂着,谷穗压弯了谷秆,满眼金huáng,一小块一小块萝卜或白菜,在huáng色的田野里点缀着绿色。

 “刚从学校回来两月,我都烦死了!”晓兰说,“出门下地,跟俺妈俺爸gān活,连一句话也说不到一起。回到家里,后院母jī前院的牛,嘎嘎哞哞地叫,我都烦……”

 “我也一样。”润生附和说,“俺妈俺爸把那些jī呀猪呀,看得宝贝儿一样,老人们就爱抚弄那些东西。年轻人心里捉弄不住那些……”

 “你倒好,买下蜜蜂,到外放蜂,多畅快。”晓兰难受地说,“我怎么办呢?没事好gān……”

 “跟我去放蜂呀!”润生笑着说。

 “不害羞……”晓兰莞尔一笑。

 走进信用社的办公大房间,俩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柜台前,看见三五张桌子上,一个一把算盘,各忙各的财务,谁也不抬头。这里似乎自然形成一种严肃细密的气氛,从早到晚与大宗的人民币打jiāo道的特殊工作呀。润生不知该找谁,晓兰倒大方地叫了一声:“同志!”

 “什么事?”一个中年男人头不抬,问了一声,手指头还压在算盘上。

 “我想贷款。”润生忙说。

 “贷啥款?”中年男人仍然头不抬。

 “就是贷钱款嘛!”润生朦朦胧胧地搞不清贷啥款,不就是钱吗?

 “唔!有贫寒贷款,有投资贷款,有私人贷款,有单位公用贷款……你倒好,贷钱款!”中年人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笑着,嘲笑说,“我在这儿gān了十年多,倒没听过谁说贷钱款!钱和款子是一个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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