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的一场恶斗太阳出江时才见分晓,上了岸来两位好汉的脸上一个劲地煞白。张大了嘴喘气,脸部像一只螺蛳,全部的内容只剩下一张黑dòngdòng的嘴巴。
雷公嘴在qiáng人头的身边吐gān净huáng水,弓着腰晃悠晃悠撑起身来,胸部像一张歪着脸的怪shòu,右眼紧闭左眼圆瞪,在朝晖中一片金光灿灿,威慑圣灵如下凡祓灾的独眼金刚。
雷某在,码头就得叫公嘴港。
但现在,随着文廷生在船头对着那条神圣的鲟鱼下跪时的一声 三哥 ,扬子岛的历史像木排驶进了某一段峡江湾口,在一个极其优美的转动之后,拐向了早已被水流固定下来的历史走向。
文廷生顺手从船头捡起一把鱼刀,跳下四月的江水,对着渐渐缩小的渔网猛砍猛斫。几个làng头冲过来,渔网像游戏的小孩生了气似的,撒开手各自走到自己的一边去了。四百斤重的鲟鱼一个下潜,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向魁站在破屁股的船头,一阵冷风chuī过,他的背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一齐挥动了拳头,把他的背脊擂得咚咚如chūn雷扯过。 晚了。 他对自己说,数以千计的阳光从他的眼边飘过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小酒馆的石墙上cha满了松明,黑烟漫不经心地摇头晃脑,一副无聊的瞌睡相。黑的男人脑袋沉重地耷拉下来,他们的脖子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坚劲,甚至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瓜子。石墙外面的世界安安静静,两只狗争夺一根骨头的打斗声清清楚楚。
门后的八仙桌边围了六七个黑汉。他们细声细气神神秘秘。岛上近来发生的事qíng在他们的瞳孔里飞来窜去。不远处,汤狗和熊向魁正各自一边闷闷地把盏自斟,独自在石墙的松明子底下黑成一团。但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声说话的黑汉们身上。酒馆老板弓着腰huáng鳝般游动于客间。八仙桌那边的声音时重时轻地转悠:
这些事来头玄乎,老板仙返世也难知定数。
老板仙是哪一年的菩萨?
雷老爷不好斗,一身的好功夫。
天清地浊——地斗不了天。天在上,地在下。
万一真归了姓文的,日子过得下么?
有江就有水,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咱。
你们看到没?文老爷下江的当儿,肚子底下伸出了龙爪……
好像是有。
两对,我亲眼看见。
我想见文老爷,又怕见到。一看到文老爷,我的眼睛就跳。咚,咚咚咚。
他有天相。
他额头上有三道纹,天纹地纹人纹一纹不缺,长长的,从这个太阳眼拉到那个太阳眼。
嘘——汤狗。狗狗的眼睛亮着……
说不准明天他就成了文老爷的人……
难。他那份血xing。
省了这份心事!谁他妈的把持这码头,说到底都与我们无gān。他们要折腾他们折腾,我们一样活。我能吃饱就成,我是两条腿的不吃人,四条腿的不吃凳。
门外黑黑的一阵脚步声。转眼,门口站着一个穿得gān净的女人。他们突然不再说话,那是雷家的下人。那女人在门口张罗了两眼,径直朝汤狗走去,她的掌心里捏着一团抹布打了个千, 狗爷,老爷叫。
六七双黑亮亮的眼睛顺着她的屁股转到汤狗面前,又顺着汤狗的后脑勺融入门外的黑夜。
当真? 雷公嘴搁下双龙镂纹的白龙烟壶,站离太师椅,两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汤狗的眼珠。
当真。下午是我亲自把姓文的从江里捞上来的,那条鲟鱼后来不见了。大伙对他拜了九拜。
雷公嘴左xx头上的刀疤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抬起头:
老子的风水还是运错了?
总爷……这岛……
扯! 雷公嘴回过头两条目光反劈下来,恶毒地点了点头, 母jī不拉尿,各有各的去处。
不,老爷,万一他真的是真龙天子,白龙爷发起怒来,扬子岛四面环水,还得祸及您老。老爷……
说!
老爷,依我,您得请客。
什么时候,屎都bī到屁股眼了,有这心事。
总爷,我六爷说过,龙不能吃龙ròu, 龙食龙ròu,心肺烂透。 酒席上你上一道全鲟鱼,他要是真龙,那时自能降伏,要是他顶了根棒槌充xx巴,你去金山寺请了法海和尚,不愁他做不了海guī。
熊向魁把文廷生从石阶上拥挽上来,鲥鳞会的全部头面人物都从四周椅子上站起身子,走向席边。 请。 汤狗指了指上座。文廷生在熊向魁和旺猫儿之间款款落座。
彼此寒暄,应酬。文廷生不敌酒力,雷公嘴们不动酒色之时,酒意已从文廷生的脖子上悄然上爬。但文廷生自落镇定,酒意在脸上反增了吉祥之象。
下人端上一只大木盆,雷公嘴接过,推到文廷生的筷前, ——请! 他急不可待地说。
文廷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依然如磐石一动不动。整个酒席顿时铁静,只听得一线斟酒声在酒盅里叽咕叽咕。
半晌,文廷生从裤腰间解下鱼刀,轻轻翻开木盘里的烧全鱼……所有的人死了一般顿住了呼吸,雷公嘴启开了厚唇紧紧盯住文廷生手里的鱼刀。文廷生似乎感觉到了空气在皮肤的外面渐渐收紧,他的睫毛细细地颤动了几下,翻过了鲟鱼……
空气像酒盅里的酒一样安静。文廷生的嘴角不经意地歪了歪,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在雷公嘴的鼻尖上停住。他猛然举起鱼刀,对准自己的胳膊狠狠戳了下去,拔出来,一条血带立刻从刀口里呈火龙状在半空中往来飞窜,最后在雷公嘴的脖子上转了五圈,蛟龙腾柱一般飞爪吐舌。雷公嘴立时短了七分,大气不敢出,文廷生的鲜血烧得他全身火烤火燎地灼痛。
扬子岛的这一个夜晚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许多历史学家从史书上发现,扬子岛的这一夜慢慢从江水里爬了上来。起初许多人惊恐万分,误以为江洪突发,但后来才明白夜色从江心爬上来了,一寸一寸增加了高度,最后弥漫整个天空。据说这一夜黑得很厚,松明子和洋蜡烛的光芒没能在这一夜的黑色中刺开半个窟窿。
这一夜黑得悠远而又静谧,整个世界昏过去一般,第二天上午公jī打鸣时全打着哈欠。夜安静得快要炸裂开来,旺猫儿吞下文大哥送来的一扎宣纸后就昏然入睡。整夜里旺猫儿的梦话四处游dàng,长了四只脚在黑夜的平面上飞奔。旺猫儿的梦话证明了文廷生是白龙家族云游四方的太子,扬子岛几千年的长梦终于在一夜的梦话里得到完结和应验。旺猫儿的梦话泄露了天机,告知人们文廷生将在扬子岛重修龙榻,雷公嘴将于八月初八在江边的第六块石头边还原成独眼巨guī……旺猫儿说了一夜的梦话,说梦话时他的牙齿咬得格格涩响,这声音你一听就知道旺猫儿在咬牙时下牙chuáng从左到右慢慢移动。人们所受恐惧的程度第二天可以发现,公jī打哈欠时每一个人的眼帘上都掉下一块蓝膜,直到太阳升起时黑眼珠里还泛出青光。
其实太阳升起时比整夜的恐怖还要可怕。许多人都听见阳光一出江面时黑夜 叭 地一声从天上坠落,咣当咣当东流西淌顺着水沟全部注入长江。
这个神奇的夜晚过后旺猫儿就此失踪。谁也无法弄清他的去向。而旺猫儿一个月后从远方归来时,大家只看到他懒洋洋地坐在鲥鳞会的石头檐下,好像哪里也没去过,两只眼睛就像太阳光那样光芒四she,嘴角边的笑容也全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模样。
汤狗, 雷公嘴饱受惊恐之后反而胆壮如牛, 汤狗,你过来。
是。
汤狗,岛是我的命,不能这样送。
总爷……
汤狗,鱼不死,网就破;网不破,鱼就死。
总爷,不可蛮来。
汤狗,万一我敌他不过,你切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杀多少头流多少血也得让这个岛子姓雷。权力不能丢,岛上就是灭了种也得是姓雷的墓。
汤狗跪身下去,在雷公嘴的脚趾上磕了三下: 生做雷家狗,死是雷家魂。
六月初六。
太阳一出江就不对劲。huánghuáng地暗示着一种yīn谋。阳光从东方冲过来时一根根全搅合到一块,在风中抖了好半天都理不出半根丝丝线线来。清早时分太阳就烤得人头皮发痒,竹皮屋顶在阳光下面噼噼噗噗愣愣脆响。扬子岛的太阳这一天来得特早,许多老鼠首尾相连在街坊的竹墙边来往鼠窜。竹青蛇和四脚蛇在山坡上的小竹林里发出尖叫。
汤狗把渔网从船头全部抱上岸。他老婆青腮正在岸边的铁锅旁生着柴火。渔网在江里忙了一个chūn天,每年的这份光景总得修补、血浆。等血好、晒gān,差不多已是江里的另一个鱼汛。血网是渔人每年的大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血上一回胜过七七四十九个太阳。血过的网坚韧、耐腐,传说血越旺肥鱼越是肯往里头跳钻。每年到这时分,江边一字溜地排上血锅。新鲜的、黑臭的、汁液的、扁块的猪血在大锅里鼎沸。浓黑的熏烟、腥臭的猪血把江边顿时间弄得远古而洪荒。血淋淋的渔网从滚开的血锅里哧哧拉过,在坡上、树边铺开去,成千上万的苍蝇一团一团云集而来,构成了与人类一样伟大的互补世界。阳光底下的渔网呈紫黑色,紫黑色的渔网在江边罩上了一排排神秘的网影。血网的男人们一律赤luǒ着上身,把渔网送下铁锅的同时他们亮开了大江一样宽阔的嗓门,所有的男人几乎以同一种节奏高吼着这支流传了几千年的歌:渔网渔网大口喝呀——哦!
撑得肚皮翻泡泡呀——哦!!
渔网渔网快快喝呀——哦!!!
大鱼小鱼往里跳呀——哦!!!!今天的血网不同寻常。
扬子岛的命运全取决于今天。昨天一夜,汤狗没有合眼,裹了一chuáng薄被子一个人卧在岸边的石头上。他有个习惯:每当有重大的事qíng,总觉得女人会坏他的事。一大早他发现了太阳的不对头,他吞下了六六三十六只活龙虾,到现在六六三十六只龙虾还在他的肚子里头前合后仰地折腾。这也是许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这样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通达异常,要气有气要力有力的。
他注意到文廷生他们三个平静如常。三个人闭着嘴各忙着自己的活。文廷生穿了件特别肥大的厚衣,在luǒ胸赤膊的人群里有点病歪歪的死相。
日头偏西时戏班子赶到了鲥鳞会前的广场。竹架戏台已搭好,背对着鲥鳞会会址的大门。许多不同的戏将会在这个戏台上同台发生。多年以后,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位 八卦派 史学家就这一段历史曾伟大地指出,雷公嘴之所以栽在文廷生手下,全因为这个戏台的面向。汇yīn主yīn,百汇主阳,背面主yīn,脸面主阳。文廷生是看官,面对戏台,阳气冲盈,肝肺力旺,鲥鳞会坐台面之背,yīn气升腾,jīng气流失,暗里脾肾大伤,元气不复——鲥鳞会寿水殆尽,命中已定。这一理论在八十七个国家引起重大轰动。许多国家的史学家都一致认为,中国的史学研究为世界历史研究提供了极其科学的方法论,同时指明了历史发展的yīn阳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