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血网大典过后的一场大戏,是扬子岛流传已久的规矩,也是刀马旦小六吆身价陡增的季节。刀马旦小六吆嗓音脆亮,听她的戏,你耳朵里能流出口水来。她八岁练武台功夫,一手飞镖煞是厉害:说打你眼睛,决不打眉毛,指出你肚脐,偏不离小腰!故事发展到这份上你可能已经猜中了几分:这故事实在不怎么样,小六吆一定被雷公嘴买通,在唱戏的光景小六吆手里的飞镖飞将出去,直中文廷生的咽喉,尔后文廷生一命呜呼。
你猜得当然对,你的猜测和雷公嘴的计谋不谋而合。不过有一点非常遗憾,历史没能照你的猜测发展下去。这全不能怨你,历史这玩意儿偶发因素实在是太多,只要哪儿出了点问题可能就完全走样儿了。历史无所谓必然,所谓必然必须在事qíng发生之后。在事qíng没有发生以前,你无法知道历史 必然 要往哪里行走。
司鼓、钹、锣,所有的乐器轰将起来,小六吆背cha雉翎威风四she。一段《东海宫》震得你耳鼓发苏,心醉骨软。离别了新婚郎披铠执枪,
此征伐征路远不意彷徨。
正念着新婚别如意君郎,
龙宫前遇见些虾兵蟹将。
……哐才哐才才才才——哐——才——哐!才才才才才才才——哐!哐哐哐哐——才——哐!小六吆止住唱腔,一柄长剑在她鹞子翻身过后闪来闪去,许多跑龙套的从戏台上打了几串筋斗, 啊啊啊 地被小六吆杀将下去。乌灵guī搅得咱人心惶惶,
受皇命穷追这海底荒凉。
探宫底顿使我回味dòng房,
呀——呀——呀——
皇命不可抗皇命不可抗,
何时能得胜打道回府上把如意君郎来探望,
先杀你这夜叉jīng赤鬼王。
……小六吆拔出飞镖来,一海鬼呈 大 字状立在木板前。 嗖嗖 几声,头顶、两虎口、裆部立即中了几镖,离皮ròu只几厘之遥。
吁嘘——! 台下一片尖叫。
小六吆回眼望去,第三排穿长袖衣的正紧紧盯住自己。凭女人的直觉,小六吆知道,这就是汤狗在她耳边低语的 文廷生 。她本能地握了握手里剩下的最后两支飞镖。众将士(——有!)随我来一步三望,
四周寻三边望不见这乌灵guī王。
尔等虾兵蟹将不明不白死得好冤枉,
前无仇后无怨杀死你我冷眼却热肠。
……那两道眼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过身去,手腕一抖,那两只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那两道目光……不,那两道阳光……也不……那两道什么呢?……小六吆感觉到了步子和司鼓不对了,她就势来了个亮相,定会儿神,但她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了……她离不开那两道光芒四she的恢弘的目光。
过门过去了,小六吆的唱腔迟迟接不上板眼。 嘟!嘟! 司鼓爷的板鼓点将两下,过门重新演奏一遍。我的如意郎呀——小六吆感觉底气冲不到位。她的气息在她的丹田处千回百转却又无道以出。小六吆回头看了看后台,一道锃亮的光点拉了一条长线, 文大哥,有人害你! 她突然对台下大叫一声,随后 当 地一下,飞镖和一只匕首在半空中一个相撞,顿时冒出了一股青烟。
大哥,当心! 旺猫儿立即按住了文廷生。
天不灭我,慌乱什么。
文廷生半眯起眼睛,走上戏台,盘坐中央,脸上似笑非笑,口念着稀里古怪的词眼。一只花猫正端坐在戏台旁的一道围墙上,绿绿的眼睛盯着目瞪口呆的人们。
文廷生双手合十于大袖之内,睁开眼睛瞄了瞄台下,突然大叫一声: 看那只猫!
刹那间,他的双手一拱,一声巨响冲着火光从他的袖中飞奔而出。花猫一个后仰直挺挺地跳将起来,爆炸之时喷涌而出的猫血把整个夜空照得血红。
一股很浓的药香味悄悄散了一地。
雷公嘴的双腕软弱下来。但他提足了底气,提起双齿叉从后台跳将出来。 文廷生, 他吼道,文廷生用眼睛接过他从瞳孔里bīshe过来的锋利目光。文廷生提起鱼刀,向雷公嘴冲去,在雷公嘴的目光上连连下刀,雷公嘴的目光一节一节顺着文廷生的鱼刀抖落在地,在戏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离雷公嘴的眼睛八寸远的地方,文廷生砍下最后一刀,雷公嘴的目光光秃秃只剩下最后八寸,八寸以外的世界雷公嘴昏瞎如夜空黑暗一片。雷公嘴的目光断断续续在戏台上痛苦翻滚,一条条无眼蚯蚓似的,在木板的fèng隙里惭愧地遁身而去。
长江里面撒泡尿, 文廷生对雷公嘴说, 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好好活着吧。
文廷生把九毫米六发装填日野-26式手枪放进口袋,表qíng平淡地在跪在他面前的人群中走过。这支手枪是旺猫儿多日失踪的最终缘由。当然,旺猫儿也好,文廷生也好,他们知道只是一把手枪。上述细致完整的命名还是本文的作者最近加上的。为了这支枪,本文作者特意走访了北京武器发展史专家。这支手枪是一八九三年日本研制成功的新式左轮。至于这支手枪由何人转卖给旺猫儿,旺猫儿出了多少银子或多少河豚,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公正而科学的历史学家了。在此,本文作者只能与公正而科学的史学家道一声再见,完成历史进程里的文学使命。文廷生的目光从眼角滑过去,落在熊向魁的额角上。熊向魁慢慢抬起头来,随着他的抬头,他感到自己的两张眼皮越来越重,那两道目光简直像两根木棍死死摁在他的眼皮上。熊向魁鼓足了勇气,抬起眼来看了文廷生一眼,那两道目光在他的眼里一下子陌生异常:这就是我平日叫惯了的廷生兄吗?熊向魁的脑海里一时懵懵懂懂:膝下的地面越来越使他感到不安全。
我知道, 文廷生慢悠地说, 整个扬子岛惟一瞒不过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兄弟——你。 文廷生突然笑了笑,这微笑在熊向魁的心坎上压起了一条一条的皱纹。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哥是真龙天子,大哥是……
哪里来的什么真龙天子,你我念过几天子曰诗云,心里都明白:我你一样,凡胎!
不不不不不, 熊向魁的神qíng叭地一下散了架, 不不。
gān吗这样? 文廷生走向前扶起熊向魁, 你我多年兄弟了,不必这样,你起来。起来。
文廷生坐下,两只眼依旧紧盯着熊向魁: 谁会稀罕这块弹丸之地?要不是一场龙卷风,你我眼睛都瞄不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说不准这也是天意,这里需要换换天,这里的人需要换个样。老天爷说不准把这活给我了。我毫无办法。不过, 文廷生的眼睛看着门外的一个远处, 这块巴掌地既姓了文,就得有另外一副样子。
为兄宏才大略,小弟一定效忠大哥, 熊向魁直挺挺地再一次跪身下去,这一回更加用心而虔诚, 为大哥尽犬马之劳。 扬子岛骚动起来了。
那只倒在文廷生26式左轮底下的可怜母猫,使扬子岛的人们彻底相信了真龙天子的存在。他们目睹了文老爷的魔法与天威, 砰 地一声火光四起烟香弥漫,一条生命就得当即呜呼。他们恐怖并且兴奋。和所有图腾时代的种族一样,能做上真龙天子的奴隶是他们生存的一大意义和一大乐趣。扬子岛的臣民们把渔网搁在了江边上,用三月初八祭江节的规格庆贺自己的文老爷。所有的渔船停泊江边,参差的桅杆,五颜六色的彩旗点缀出了扬子岛佳年华会的气氛。小孩们和小狗们相互追逐,太平盛世时无限美好的景象出现在扬子岛人的面前。中午阳光正she时分,文廷生被十几个童身男子相拥着走向江边。女人们用筷子敲击竹筒,竹筒上响起了生脆有力的节奏,铜喇叭的叫声在竹筒的节奏里钻来钻去,火香的烟雾缭绕不散,在文廷生的耳边丝带一般忽聚忽散。天空灿烂,文廷生的微笑与阳光同等灿烂。男人们用彩色绸褡膊围上了腰际,手拉手在女人们围成的空地舞蹈,他们野蛮的表qíng和兴奋的身躯上都抖动着肥肥的横ròu。
人们拥向文廷生,所有的声音都以文老爷作为中心。他们用狂热的几乎是失去控制的热qíng表达对文老爷的崇敬。一对年轻的夫妇走上前来,在文廷生面前行了大礼。
你起来。 文廷生微笑着,亲切得像对孙子。
谢老爷。
叫什么? 文老爷关切地问。
黑江猪。 男的高声回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为文老爷正眼看着自己而激动得微微发抖。他从媳妇手里接过酒碗,放在地上,从腰里拔出鱼刀,对准自己的小拇指横下一刀,小拇指应声坠入酒碗中。一股红殷殷的血柱立时冲进碗里。小拇指在酒中宛如出水的虾子活蹦乱跳,这位壮实的汉子用岛上对神灵的最高礼仪,九个指头托起碗来,在文廷生的面前长跪过顶。
文廷生满意地笑了,接过酒来用一个指头在碗里蘸了蘸,对天空弹去,尔后仰起脖子一口饮下。小拇指滑进他的肚子前,在嗓眼里头左冲右突,你站在六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楚。
给文老爷下跪!
黑江猪一声瓮声瓮气的喊声过后,五六个黑汉在他身后跪了下去。依次是红鲤、铁仙、石板、庞大头。这个顺序正好是除雷公嘴和汤狗之外旧日鲥鳞会的座次顺序。
愿为文老爷肝脑涂地!
一队鬼怪从东边的大树底下走了过来。三脚马、八尾鱼、巨头guī、双翅麒麟……对着广场缓缓而行。赤、橙、huáng、绿、青、蓝、紫七色彩带在两边飘拂。二三丈高的云锣一路咣当咣当地响成一片,竹箫、青笛、马头琴七拐八弯的音响昏头转向。紧跟其后的,翻跟头、竖蜻蜓,簇拥过来。在行至文廷生面前七八丈远的地方,所有的家当戛然而止,随即在文廷生面前齐刷刷地跪下。文廷生知道,这是岛上的戏班子,前排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扑棱棱盯着自己的小六吆。
文老爷万岁!
万岁! 江边所有的人呼应道。
万岁!!
万岁!! 许多声音从树上、桅杆上、墙头上飘来。
万万岁!!
万万岁!!! 这一声使大江狠狠地吃了一惊。
傍晚时分江滩上和大街上热闹还没退尽,一个喝得半醉的汉子正学着公jī追赶母jī的模样,斜着双臂追赶一只母猪。太阳依旧挂在天空,但许多乌云已经蹑手蹑脚悄然登场。天空躲在大树的背后,神秘兮兮幽幽蓝蓝地眨巴。不过谁也没注意到天空的变化。直到一个巨雷滚遍天空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才从狂热与麻木中清醒过来。追赶母猪的汉子流着口水最终发现母猪原来不是自己的老婆。雷声的尾巴还在转来转去,冰雹已经驴子下粪蛋似的丢了下来。眨眼工夫整个广场被冲得嗷嗷乱叫四方鼠窜——太阳依旧照耀,无动于衷地看着哭笑不得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