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厨子搬着豆腐回灶房了,他把板上的豆腐取下来后,会再把空板还回来。德水他妈擤 了把鼻涕,然后俯下身抚摩着我的头,柔声地说:"你的毛掉了这么多,真的是老了,是不 是?唉,你要是在梅主人家里就不会挨骂了,这酒馆里都是贪财重利的人,谁会真的对你好 呢?"她一提起梅主人,我就"呜呜"叫了几声,我很难过。梅主人活着时爱吃豆腐,德水 他妈见着我一定想起了梅主人。她帮我理了理毛发,然后拍了我几下,冲我笑了笑。她的笑 很好看,就像被蒸得开了花的土豆。
白厨子提着空板出来了。他还没到驴车这就喊:"我说豆腐妹,你今天压的豆腐可不怎 么样,太散了!看来卤水没有点好!"
德水他妈站起身,她笑着说:"那你就炒着吃吧,做jī刨豆腐!"
"这伙拍电影的人喜欢吃豆腐泡,要过油的!"白厨子把空板扔在驴车上,吐了一口痰 说。
"他们什么时候拍完呐?"德水他妈问,"我听说陈shòu医还要当演员,说是导演看上他 了,他连长袍都穿起来了!"
"你别听他chuī牛!"白厨子说,"导演还答应给我一个镜头呢!在电影中能那么容易就 露脸么?"
"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戏呀?quot;德水他妈问。
"qíng杀的戏?quot;白厨子说,"一个女的看上了一个男的,就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她逃 到深山老林里来,被一个守林人给发现了,守林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还是把她告发了。"
德水他妈说:"这不是潘金莲合谋西门庆杀武大郎的故事么?"
白厨子说:"自古以来qíng杀的故事都差不多!"
他们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什么叫"潘金莲、西门庆、武大郎"?听他们说话的口气, 这好像是些人名,可金顶镇却没有叫这些名字的人啊。金顶镇有姓潘的人家,不过那名字是 潘雪、潘小米、潘生财,没有叫潘金莲的。而姓西和姓武的人我还没有听说过。
白厨子要回酒馆了,驴拉着车要走了。德水他妈擤了一把鼻涕,指着我对白厨子说?quot; 你在灶上给它喂点好吃的,你看它的肚子都塌了!它一条老狗了,还能活多少日子!"
"我看人人都心疼这老狗。"白厨子揉了一下鼻子说,"它的待遇够高的了,它在这酒 馆里,比老人进了敬老院还享福!"
我很感激德水他妈这么关心我。我走到她面前,用舌头舔她的鞋。她穿了双布鞋,那上 面沾了一些豆腐渣,我就势把它们舔gān净了。白厨子朝我身上啐了一口痰,说:"倒挺会溜 须的!"白厨子走向院子了。自从我发现他偷灶房的猪ròu冲他喊叫以后,他对我就更不如从 前了。
6
落叶落得更多了。风大的时候,那些落叶就像被安上了翅膀,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我不能飞,要是我能飞,我要在下雨yīn天的时候飞。我想看看云彩上面的天是不是真的 有太阳?小哑巴总爱跟我说,云彩的下面下雨时,云彩的上面却晴朗着。有的时候,我觉得 那云层就像人盖着的被子,这被子是专门盖给鸟的。因为鸟离云彩最近。
落叶一飞起来,就说不定落到哪儿了。有的落到排水沟里,有的落到甬道的石板上,还 有的落到屋顶了。落到人的头发上的也有。人都是反感落叶的,他们嫌它们会迷了眼睛。我 就听赵李红骂过飞舞的落叶:"瞎飞什么?要是迷了我的眼睛,我就把你们全都烧了!"我 不讨厌落叶,觉得它们挺可怜的。它们一定是得罪了树,所以树才不让它们呆在身上,赶走 它们,它们只能四处飘零。而且,它们有的运气差,会落到屎上,或者是水洼里。我觉得树 的做派很不好,树叶护卫了它们一chūn一夏,到了秋天它们就翻脸了,把树叶一批一批地轰走 。我想叶子在离开树时,一定会伤心得落泪。
那两个找文医生的客人住了下来。赵李红说他们知道文医生死了本该走的,可是见有拍 电影的人在金顶镇,他们要凑凑热闹,就想多住几天。红厨子对大财说:"有钱人么,看到 西洋景就动心,能不留下来玩么?quot;大财说:"cao,肯定是犯了什么大事才来找文医生的! 什么比命要紧?要是警察有一天追到这了,那不是因小失大么!"大财说的"cao"我懂,就 是骂人的话。男人们打架时最爱说这个字。他们还爱说:"你个小妈养的!"还有"狗日的 ",我知道"狗日的"与我有关,可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想来不是什么好词,因为人在 说"狗日的"时候总是气呼呼的,恨得直咬牙。
红厨子说:"金顶镇也真是神奇,出了文医生这么个人物。他活着的时候,就没人找过 他的麻烦?"大财说:"人家都同qíng他,他呆在大烟坡又不惹是生非,谁追究他呢?我听说 给人做变相术是犯法的事!可谁不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以前派出所的人还往那里介绍过 生意呢,这几任镇长,哪个又是瞎子?他们只不过装傻罢了!反正文医生呆在大烟坡,不归 金顶镇管,真要是把他追查下来,就说他是个野人,没人和他接触过,谁又能钉是钉、铆是 铆的查个一清二楚?"
想起红厨子和大财的话,我就很为文主人骄傲。文主人死了,可人们却总是说起他,还 有人从外地奔来找他,说明他让人忘不了,他了不起。了不起的人才能老被人提起。
太阳真好,照得我浑身暖洋洋的。我想这时候要是卧在白桦林中就好了,那儿落叶厚了 ,呆在上面一定舒服极了。我知道,一条好狗是不能擅自离开主人家的,可我现在对酒馆来 说是可有可无的,在和不在都没有什么关系。熟人我不能咬,来了生人只许我叫几声,生人 只要进了酒馆住下来,就得把他们当熟人对待了。所以我觉得自己随时随地可以走开。当我 晃晃dàngdàng走过长长的甬道,准备跨出大门的时候,白厨子拎着铁桶出来了。铁桶里散发着菜 香味,我闻得出来,那里面有鱼ròu、芹菜和韭菜。快到中午了,白厨子这是给拍电影的人去 送饭的。门外停着一辆车,人们叫它"面包车",白厨子把桶提到车上。我夹着尾巴溜到一 边,想等汽车走开了再离开酒馆。白厨子把桶拎到车上后,又返回酒馆。我知道,肯定还有 吃的东西没有拿来。他向回走时眼尖地发现了我,他吐了一口痰说?quot;一闻到ròu味你就跟出 来了,真贱!那桶里的东西是你能吃得着的么?不知天高地厚!"他这么糟践我,我真的很 难过。我不能咬他,只能用爪子挠地。那地因了前几日那场雨的缘故,很湿润,我刨起的都 是些湿泥。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刨地,一是因为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不把劲释放出去身上发紧 ;二是我喜欢吃那些弯弯曲曲的蚯蚓。那东西爱在土里钻来钻去的,我一刨准能把它们刨着 。它们非常好吃,软软的,香香的,一点骨头也没有。文医生管这东西叫"蚯?quot;,而小哑 巴则叫它"曲蛇"。有时候我到了大烟坡,文医生为了犒劳我,就把提前挖好的蚯蚓拿出来 喂我。我理解他的好意,可我不喜欢吃被人挖出养在瓶子里的蚯蚓,那太缺乏乐趣了。小哑 巴一见我吃它,就揪着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变成条鱼才对,鱼爱吃蚯蚓。我知道人们去河边 和水泡子边钓鱼时,下到鱼钩上的鱼食就是蚯蚓。鱼一吃蚯蚓,鱼钩就把鱼鳃给挂住了,鱼 咬了钩,就被人提出水面了。我有很多次想告诉鱼,见到水里漂着蚯蚓时,千万别张嘴,可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它们说。鱼被挂住时是很痛苦的,它们挣扎着,使劲地摆尾,尾巴那溅 出一串串的水珠,仿佛它们在懊悔地流泪。
现在,我已经不喜欢吃蚯蚓了。蚯蚓也没过去那么多了。
从面包车上走下两个拍电影的男人。他们都戴着帽子,帽檐长长的。屋子有屋檐是为了 挡雨,帽檐能为人做什么?也是为了挡雨么?他们朝我走了过来。
那个嘴大个高的男人我认得,演员们都叫他"主任"。
主任对另一个人说:"导演让赶快把狗找到,过些天要拍狗的戏了。我让陈shòu医帮着选 狗,他他妈的还装孙子,说是要把这镇子的狗都集中到一处,搞个狗运动会,谁跑得快用谁 !我cao,他的鬼念头倒不少!他说要是选中了哪条狗,他得收点好处费,如果不付费的话, 就得给他在片子里弄个镜头!"
"那就给他加场戏,让他在片中挨挨打,揍他一顿他也就老实了!"另一个人摘下帽子 ,把它当做扇子在手里摇着。他一摘帽子我认出他来了,就是那个没长头发的人。有一天他 和大财吵架,嫌大财把他的球鞋刷破了,说什么也不给大财钱,大财说他是"周扒皮",周 扒皮也许就是他的名字了。
主任说:"我看这条狗挺好看的,不行就让它上吧?"
周扒皮说:"它好像老了点。不过看得出它年轻时是条漂亮的狗,肯定没少找母狗调qíng !"主任笑了,说:"金顶镇跑着的那些小狗,没准都是它撒的种子吧?"
他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笑着。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取笑我。白厨子和大财各 提着一桶吃的东西出来了,那两个人也就不打量我了,他们上了车。等车开了以后,我没有 兴趣去白桦林了。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在找一条狗上电影,他们想到了我。我跟第一个主 人在丛林中生活时,有一次到了大黑山,正赶上那里放电影。电影不过就是在两棵树之间挂 上一块白布,一个大圆饼似的东西一转,它冒出来的一束光打在白布上,擞熬驮诎撞忌仙?现了。我究竟看过几场电影,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大黑山的主人家时,月亮节时就有电影 看。电影很有意思,人和人在白布上有说有笑的,那里面还有房子、树木、桥和河水。我不 明白这些东西怎么能贴着一块布活着?那白布薄薄的,又被悬挂着,奇怪的是人在上面都立 着,没一个栽跟斗的。还有那些树,白布上又没有土,可它们照样活着。不过我没有在电影 上见过狗。我要是上了电影,就该死了吧?我老了,我觉得自己肯定不能在一块白布上站住 ,我没有那本事。只要赵李红不让我上电影,我就会没事的。她是我的主人,对我说了算, 我得乞求她。我进灶房寻赵李红去,她喜欢去那里,再说我不能随意进别的屋子,灶房除外 。
红厨子满面流汗地独自坐在灶房的矮凳上抽烟。他忙完一顿饭,很疲劳的样子。人一疲 劳眼皮就耷拉着,不爱吱声。我进来后悄悄趴在他的对面,歪着头看他。他冲我笑笑,顺手 从案板上拈起一片肥ròu,甩给我。我很准地把ròu接到口中,红厨子说:"到底是经过训练的 狗!"听得出来,这是赞美我的话,我高兴得一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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