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7)

阅读记录

  我把肥ròu吃了,安静地看着红厨子。他吸完了一支烟后,脸上的汗水就少了。他又点着 一棵烟。我不烦烟味。我的主人大都喜欢抽烟。梅主人抽的烟是自己用纸卷的,文医生用的 是烟斗,赵李红呢,她抽的烟总是又细又长的,就像chūn天化雪时吊在屋檐下的冰溜儿。大财 说赵李红净抽进口烟。我不明白"进口"是什么意思,这些年老有人说这个词。有的时候人 会指着一双鞋说:"这是进口的!"要不就拿着一瓶酒说:"这是进口的!"听他们讲到进 口的时候,眼睛发亮,语气格外自豪,这使我觉得进口的东西来自天上,因为只有天是了不 起的,从那上面派下来的东西肯定人见人爱。

  红厨子又抽完了一棵眼,这时他脸上的汗全都消了。看来有的时候烟也能当毛巾使,毛 巾能擦汗,烟也能。

  我的主人赵李红进来了。她好像一夜之间高了许多,原来她盘起了头,使瘦削的她显得 更高了。她仍然穿着花衣裳,是我没见过的一种花,很碎,乱糟糟的,看得我都眼晕了。她 一进灶房,红厨子就说她这件花衣裳的颜色好看,喜庆!红厨子还说?quot;你以后少穿紫花和 白花的,没有这红花的好看!"他们一说到颜色,我就垂头丧气的。

  "这个制片主任真他妈的抠门!"赵李红说,"他跟我谈要让我把住宿费给免一半,他 们在影片的片尾给咱们酒馆挂个名,我要那个虚名gān什么!他们这帮鸟人能拍出什么好电影 ,不过是一帮混混!"赵李红抓起一根葱,一截一截地咬着。很快,那根葱就进了她的肚子 。她生气的时候,很喜欢往嘴里填东西。有的时候是萝卜条、白菜块,更多的时候是葱。灶 房总有剥好洗净的葱放在那里,在我看来是红厨子特意给赵李红预备的,她随时发脾气,就 随时可以吃葱。

  "你生那气gān什么?"红厨子说,"房费饭费照收不就得了?"

  "就是!"赵李红说,"他们jiāo的那两万块钱押金早就不够用了,晚上我催他们jiāo,要 是他们不gān,就让他们走人!"

  "他们张口闭口都是'镇长镇长'的,要是镇长答应给他们免一半房费,你怎么办?" 红厨子问。

  "镇长算个屁!这酒馆是我个人的,又不是公家的,他没资格指手画脚!这酒馆是用我 的血汗钱换来的,我就是不心疼别的,也得心疼自己的血汗吧?镇长让免一半的房费也行, 另一半让镇上给我补齐!"赵李红指着我说,"我白养这条老狗乐意,我要是白养这群花里 胡哨的人,我可就是傻瓜了!"

  他们的话我是一知半解的。但我听得出来,主人对拍电影的人不满意。这我心里就安稳 了,我的主人不会轻易把我jiāo给他们的。我起身走到赵李红面前,舔她的脚面。她穿着拖鞋 ,她的脚面很容易就能舔着。我感觉就像在舔光滑的桦树皮一样,滋润极了。赵李红"咯咯 "地笑着,痒得发抖地叫道:"来福,你怎么学得这么色qíng了?"这两年我常听人说"色qíng "这个词,不懂它的含义,现在我明白了,用舌头舔人就是"色qíng"。我愿意对赵李红"色 qíng",要是陈shòu医让我对他"色qíng",我还不gān呢!

  7

  我又梦见梅主人了。她在梦里只有一颗像太阳一样又圆又大的头,胳膊和腿都不见了, 就像结的一颗大倭瓜一样。可我一眼还是认出她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叫我"旋风", 一听她这么叫我,我就想偎到她脚下。可她只是一颗人头,没有脚。不过她的大耳环还在, 那耳环一动不动的,想必梅主人去的那个地方没有风。没有风好啊,梅主人就不会咳嗽了, 她着了风特别爱咳嗽。她一咳嗽,那副大耳环就晃来晃去的,跟人喝醉了酒似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梅主人不见了。梦就是这样子,闭着眼睛时它来了,一睁眼睛它就 没影儿了。

  傍晚了,拍电影的人回来了。他们吃完了饭,有不少人坐在石桌旁说话。他们边说边笑 ,准是在讲什么笑话。"笑话"我听人不止一次讲过,人都笑得哈哈哈的,可我却不觉得那 话有什么好笑的。所以我没成了人,成了一条狗。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能听懂多半的人话。我 出生两三年后,就能懂不少人话了,这都是教官教给我的。我之所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 ,是因为他经管着好多条狗,我只是其中之一。他教我们人话,教我们跨越障碍物,教我们 寻找东西等本领。也许因为他是教我们的人,人们都叫他"教官"。他一让我们越过土堆或 者是两只摞在一起的板凳的时候会说:"越过障碍!"他还教我查数,通常是在地上摆十块 砖头,从头到尾地教我们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quot;。有一段时间, 他每天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教我数这十块砖头。为了测验我,他常常喊出"六"或者"九", 这样我就得奔向第六或者第九块砖头,我在查数上没出现过差错。因为会查数,我才知道赵 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

  我钻出被窝,晃晃悠悠地走向灶房,我有些饿了。坐在石桌旁的那个叫"主任"的人发 现了我,他叫道:"哎,你们帮着看看,这条狗怎么样?我看它还不错,挺温顺的!"

  "它老了,没力气汪汪了,能不温顺吗?"那个被导演捏过脸蛋的女演员细声细气地说 。

  "你是说我还年轻,有力气冲你汪汪?"主任说。  女演员说?quot;你敢!"说完她就 笑了。

  我在这伙人的笑声中走进灶房。只要不是冬季,灶房的门总是敞开的。我刚迈进门槛, 就发现有一只老鼠在红厨子脚下窜来窜去的,这实在太令我愤怒了,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 ,捉拿老鼠。老鼠很狡猾,它溜到墙角去了。我能看见它溜走时得意摇晃着的小尾巴。那小 尾巴就像蚯蚓一样,我真想一口把它咬住。我这一闹非同小可,把红厨子给吓着了。他对白 厨子说:"这狗是不是疯了?一进来就奔我的腿来了!"听他这么说,我连忙汪汪汪地叫了 几声。我的意思是告诉红厨子,有老鼠在灶房出入了。白厨子正在揉面团,他漫不经心地看 了我一眼,说:"连熟人都咬的狗跟láng有什么区别?我看应该把它勒死吃ròu,老狗大补,多 làng费点柴火便是!给它多加点花椒、大料和辣椒,味道一定错不了!"白厨子吧唧了一下嘴 ,似乎已经把我给吃到肚子里了。

  我呜呜地低声叫了几声。白厨子又说:"你用不着那么可怜巴巴地叫,好像你受了委屈 ,谁把你冤枉了似的!"

  我只能从红厨子的脚下钻出来。我伤心极了。一方面为自己没有捉住老鼠而难过,另一 方面是红厨子没领会我的举动。难道他们都没有看出灶房在闹老鼠么?我真希望有只老鼠能 蹿到案板上去,让红厨子白厨子眼睁睁地看到。可是老鼠不是玩意,它们只喜欢在yīn暗的角 落跑来跑去,从不主动bào露在人面前。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捉住一只老鼠,让他们 看看。我又趴到火炉旁了,这一段我总喜欢呆在那里,因为那儿暖和。我刚舒服了一小会儿 ,白厨子就叫道:"看看,又跑到火炉那烤火去了,这条老狗!"他刚说完,赵李红就进来 了。

  白厨子对赵李红说:"这狗刚才疯了一样冲进来,在红厨子脚下瞎咬了半天!"

  赵李红说:"它准是看见什么了,狗不会乱叫的。"  "它看见了什么?这里能有什 么?它除非看见了鬼!"白厨子揉着面团,他的身子左摇右晃的。

  "没准它发现了老鼠?quot;赵李红说,"它过去可是捉老鼠的能手!"

  "它把猫的活gān了,它算什么好狗?多管闲事!"白厨子说。

  赵李红笑了。我的主人一笑,我就是可以被原谅的了。赵李红今天没穿花衣裳,不过她 这件衣裳很紧,把她包裹得像根细香肠。而且,她衣裳的领口到处是褶皱,好像让无数人的 手给揉搓了似的。我刚来酒馆的时候,曾经在藤萝架下听见白厨子和陈shòu医议论过赵李红。 白厨子说:"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的家业,我们这伙人还得给她打工,真是白活了!"陈 shòu医就说:"她跑南方这几年能gān什么好勾当?她说是卖服装发了大财,谁信?准是当'野 jī'去了!"白厨子说?quot;她一身的骨头,搂她睡觉还不得硌着自己?"陈shòu医说:"这你 就不懂了,有喜欢胖的,也有喜欢瘦的,现在瘦女人吃香!"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 一副看不起人的表qíng。"野jī"我听金顶镇的人说过,这个词似乎跟女人有关系,因为总是 男人在生气时骂女人:"你个野jī婆!"这话看来不太好。我还见过能飞的野jī,它尾巴长 长的,身上的毛深浅不一,挺好看的。huáng主人他们在丛林中用枪打死过野jī,然后弄一堆火 来烤着吃,它被烤在火上时的香味可真是好闻啊,我不止一次吃过它们的ròu。我不明白"野 jī"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飞在林子中的那个带翅膀的东西呢,还是女人?

  一旦想起过去的事qíng,我就听不见灶房的声音了。这时候我脑子里回响着的都是过去的 话语。等想完旧事,我才能听见红厨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商量着吃什么"消夜"。说是 有人睡得晚,不吃点东西睡觉肚子空得慌。"消夜"这个词是我到青瓦酒馆后才听说的,以 前金顶镇的人从来没有用过它。这词想必是赵李红从外地带回来的,因为她说的次数最多。 一开始我不明白"消夜"指的是什么,后来渐渐琢磨透了,因为一说"消夜",他们就要忙 活饭,而这饭做出来时又都是月亮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就明?quot;消夜"是半夜三更吃的饭 。在这点上,人跟马一样,马在半夜要吃糙料。糙料算不算马?quot;消夜"呢?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飞进灶房。不是一个人的脚步,那声音很杂乱,起码是两三个人过来 了。这些人里一定有陈shòu医,我闻到他的气味了。他身上总是有股酸味,好像他天天用泔水 洗脸似的。

  "那狗真的在这里!"陈shòu医第一个走了进来,他指着我,对跟在他身后的主任说," 我没说错吧,它在这里烤火呢!它老了,都要走不动路了!"

  "导演说剧中要的就是一条老狗!"主任说。

  "你前些天不是说要年轻的狗么?"陈shòu医说,"我都跟好几户人家打了招呼了,那些 狗个个漂亮,跑得快,哪个都比它jīng神百倍!"

  "它有多大年龄了?"主任指着我问。

  赵李红说:"我十来岁时它就在了,它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