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带香味的信纸上睡着了,宛若huáng粱一梦,她将她的一生都看尽了。醒来时,她手中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悲伤地哭出声来。这是她唯一的凭借,它至少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一生照顾她。
同一时间,牧师也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那犹如蒲葵树般高大挺拔的儿子翩翩向他走来。不过几年不见,牧师几乎不识得他了。他是这样高贵,眉梢还带着bī人的英气,走路时衣褶摩挲,发出刷刷的声音,整齐肃穆,好似一个王子。牧师百感jiāo集,一时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轻轻地唤着他——艾伦。
牧师颤抖地将淙淙的手jiāo到艾伦的手中。光焰在这对璧人的头顶绽放,欢笑与赞美声不绝于耳。此刻,他站在哪里?他站在他们的婚礼上,这个他曾预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他也的确在微笑,和众人一样。可是这场仪式为何这样漫长?他们起誓,jiāo换戒指,亲吻,每一个细节仿佛都上演了无数遍,他们忘qíng地长吻着,像两棵jiāo生jiāo缠的树。牧师孤单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彻底遗忘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根烧焦的木头,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们还在吻。哦,他们是一对qíng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红色的芯子盟誓。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为什么没有人给他一杯水!
他的声音很快被他们狂热的亲吻吸gān,不留一点痕迹。他大声地呼喊,挣扎求救,直到从梦中惊醒,才逃离这场可怕的婚礼。
转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对于牧师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时光。自从做过那个有关婚礼的梦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艾伦到来。他期盼艾伦忽然改变主意,掉转航线,去了别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个焦渴的梦,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惧。艾伦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传,他视若珍宝的qíng感,将在艾伦身上得到延续。爱之jiāo替犹如花香弥合,自然融会,没有痕迹——可是为何他还会有这么深的忌妒?
事qíng就是这样荒诞: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那便是有人要将她从他的身边永远带走。为了留住她,他不惜将儿子押上,让他娶她。
然而他们将弃他而去,可怜的牧师被留在小岛上,孤单单地度过余生——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当妻子死去,他决定留在小岛上时,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试图紧紧抓住什么。
他为她施浸水礼。那是一次体面而庄重的仪式。淙淙写了许多张请帖,邀请了一些船上和难民营的姐妹来观礼。她们当中有些人从未进过教堂,可是坐在那里,她们完全被这种肃穆的气氛包围,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剧表演中的一员,于是qíng不自禁地感动起来,将最由衷的祝福送给亲爱的小姐妹。
还有一份特殊的请柬,淙淙专门请人捎给住在海边船屋里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这个人对她来说不同寻常。
来人是个盲女,凹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湿润的东西。何止眼睛,她整个人都没有一丝水分,gān瘪得好像一株斩断了根须的树木。她被人搀扶着,向女孩慢慢走过来。随行的人是个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来,他显得整洁而健康。他也是认识女孩的,先于盲女,他已经开口对女孩说话:
“原来你来了这里。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
他的语气亲昵,他们三人一定认识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挂记的?牧师猜测着,然而似乎又不是,因为女孩一点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这个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虽然落魄,却带着几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女。
“请先观礼,其他的稍候再说吧。”那个男子还要说什么,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们于是坐下观礼。
女孩穿白色洗礼服,犹如天鹅般美。她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在仪式之前,显得孤决而高贵。
牧师躲开她的光辉,闭上了眼睛,静等仪式开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杂念,只希望全神贯注地为她主持这场典礼,陪她一起经历这场重生。他最后能给她的便是这场典礼。此后不久,艾伦便会抵达,他是如沐chūn风的王子,将带给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礼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约有三层楼高。淙淙站在洗礼池中,牧师念诵洗礼经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目光的汇聚,也许曾擦出几簇温暖的火芒,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待到他念完,牧师和助礼人一起,扶着女孩,让她向后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来时,女孩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绯红的脸庞,她看起来那样小,犹如初生的婴孩。
这朵他拣来的小野花,终于蓄满圣水,开出炫目的花朵。
他对她说:
“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你了。”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水滴从睫毛和眼角流淌下来。她俯看了一眼教堂里观礼的人,又看着牧师,狡黠一笑。
然后她纵身一跃,从洗礼台跳了下去。
当她如一只鸟儿般飞起来的时候,牧师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脚——冰凉的、布满伤口的脚从他的视线里一晃就不见了——他双手只扑住一捧圣水。水花蒙在脸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时,女孩已经落地。白裙变得殷红,衬在她的身后,犹如孔雀开出了一扇屏。
众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一起涌向那只坠地的孔雀。没有人告诉盲女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听到顿然的坠地声,像闷雷滚过云头——等到血的腥气散开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
牧师愣了很久,才从受洗台上再望下去,而此时攒动的人头已经将女孩遮蔽得严严实实。
他将身体沉进洗礼池中,蜷缩起来,让圣水覆盖双耳,阻挡一切声音。然后他慢慢哭出来。种玉记上阙
一盏盏油灯点起来,将这间拱形高顶的房间照得通亮。医生掀开她宽大的衣服,摸着隆起的肚子,检查她的身体。
已怀孕七个月有余。医生说。众人大惊。但这女子毕竟是船上的歌女,先前就有类似的事发生,歌女不慎怀孕就会悄悄离开,躲起来生下孩子。怪不得这许多个月都没有见到过她。与她同在船上的姐妹想。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却没有立刻死去。这会儿她尚有神志,羞耻地按住衣服,小声哀叫着。
“她已经没有救了,而这个孩子也活不成了……”医生坦率地说。
这个垂死的女人张开手指,轻轻拍着肚子,得意地笑了。
“请把chūn迟叫过来。”濒死的女人说,她侧过身来,脸和手臂都被身下的血染红了。
“淙淙,我在这里。”chūn迟走上前去,摸到chuáng边,坐了下来。她抚摸着淙淙的头发,仿佛看到了它们灿金的颜色。她大声说:
“你特意请我来,就是要让我看着你死去,是这样吗?为什么你这么凶残?”
“你感到痛了吗?如果是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只是希望我还有能力让你痛。”淙淙说。
“很痛。”chūn迟哽咽着说。
“还有可以令你更痛的,我要想想是否要说。”淙淙得意地一笑。
“不,没有什么会比你的死去更令我痛的了。”chūn迟摇着头,摸着淙淙的脸,为她揩去血迹。
“你说的这个话,可真迷人。”淙淙说。流血太多,她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是真的。”chūn迟说。
“不。我不信,一定还有更痛的。”淙淙摇头。拭去血迹的脸庞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像一块没有晕开的胭脂。在船上的时候,她很想要一盒胭脂,但因为要攒钱为chūn迟建造船屋,即便货郎算了便宜,她仍没有舍得买。现在她终于有了。不算太迟。上天把欠她的都还给她了。
鲜红的胭脂,纯正的血色。死神可以带走她,却无法带走她的美。最后一刻,她仍可惊人魂魄。
“听我说,chūn迟。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我腹中的孩子,是骆驼——你的qíng人的。对不起,我只是想报复你,使你痛,因为我而感到痛。”
chūn迟的手从她的脸颊上移开,悬在空中。那只手像迷茫的小鸟,盘旋了一阵,终于在淙淙的肚子上落下。盲女的手指灵敏异常,甚至可以感觉到在柔软的皮ròu下面那只小小生命有力的心跳。大颗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淙淙说得不错,果然还有可以令她更痛的。chūn迟感到一阵屈rǔ,淙淙这样残忍地掌控她于股掌。
“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但的确也算条汉子。”淙淙非常轻佻地说。
chūn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那一刹那她恶毒地想,为什么淙淙还不断气?在生命的尽头,她显现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永无穷竭。她早该断气了,在说出这个秘密之前她就应该死去。
“我请你来,是想得到你的原谅。将死的人总是要忏悔一番,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什么罪不可以原谅——是不是,亲爱的牧师?”淙淙转向站在chuáng边的牧师,说。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chūn迟恨恨地说。
淙淙又露出微笑。
chūn迟独自在悲恸和怨恨中呆了一会儿,仍是忍不住问:“骆驼还好吗?”
“是。”淙淙点点头。也许是在一念之间动了恻隐之心,淙淙不想再让chūn迟承受另一个巨大的打击。也许这是一种更严酷的报复:chūn迟仍将继续寻找记忆,盼望着在找到的一日回到骆驼的身边——她必将耗尽一生去做一件徒劳的事。
得到淙淙的肯定回答,chūn迟心中还是非常欣慰,仿佛心中的积怨也散去了许多。
仇恨就像一只跑在后面的野shòu,淙淙是狡黠的小鹿,她轻盈地一跳,便越过生死的河流,抵达了对岸。这注定是一份隔岸相望的仇怨。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将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她们对峙。而此刻,只是应当好好地将她送走。
chūn迟那只手,还搭在淙淙的肚皮上;她轻轻敲了几下,听到里面发出鲜活的回应。她的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医生,她是不是当真没有救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chūn迟忽然转头对着围在chuáng边的人们说:“她腹中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我们应该留住它的生命。”
牧师泪流满面,问:
“怎么留?”
站在chūn迟旁边的钟潜俯下身子,小声问chūn迟:“你确定吗,它是完好的?”
“是,我确定。也许我们可以剖开淙淙的肚子,取出孩子……”chūn迟拭去眼泪,终于说。
房间里一片寂然,只有淌血的声音。
“剖开身体?她立时就会死去。”医生低声说。
“——你这是在报复她吗?”牧师痛苦地摇着头问。
“不,我想帮她保住这个孩子,日后她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我的。”chūn迟非常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