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克林姆,cream,四个月大。”副总爱怜地介绍他的宝贝,“得了肠胃炎,我不敢把它留在家里。”副总说,克林姆跟他一起喝进口矿泉水、吃进口罐头,“我出门在外,家里空调一律开着,就怕它热出病来。”
我说副总,台北的chūn天一点也不闷热,为何不开窗而要依赖冷气?
“我不喜欢灰尘污染它的毛色,”副总说,“这跟我不喝自来水是一样的道理。”
你不觉得这样很làng费吗?我说。
你去看看今天国际版的稿子。副总说:全球暖化与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关连。
“哦,副总,你还真是一个把品味摆在前面的bourgeois呀。”我故意烙了这个法语字,借布尔乔亚的腔调讽刺布尔乔亚,因为副总是个崇尚高级法语的、留学美国纽约的、学历端正的国语人。没有外语能力的人,是怎么也说不痛他的。任凭你用台语、国语讲出再细致的道理,都抵不上一句流利的英语。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7)
“这不是环保或阶级的问题,”副总摸摸他的克林姆,“全球暖化是个单纯的科学问题。”
“从科学的角度观察,”我说,“密闭的冷气房对免疫力有害,喝自来水并没有让我变笨、身体变坏……”
随后主任就这么cha了进来,当着副总的面,对我说,“这是你要的东西,”仿佛与我早有默契似的,把一个礼物般的小盒子摆在我的桌上,并且温柔地放下一句,“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我不知道主任在远处站了多久,像植物的长jīng,或郁金香的梗,安静地撑着、等待着。然后化做一个方向盘,悄悄跟在猎物后面,走寻,潜近,观察,持续而稳定地靠上来,达成目的。
他在副总面前公开了我们的关系。他想象的关系。
为了将我qiáng行掳进他的秘密,他公开了这个秘密。
4.
雨水把天气刷凉了,加深了身体的燥热感。
我在电脑前工作了七个小时,从礼拜二的傍晚,六点半,到礼拜三的凌晨,一点半。午夜的办公室很热闹,编辑台的同事们吆喝着,要去吃宵夜。
今天我又迟到了。不论是否真心,迟到的人总要表现出羞愧自责的神色,因为你的时间不是自己的,不归自己管理、使用,或làng费。生病必须请假,否则就算旷工,请病假一律扣钱,谁叫你向老板奢借了时间。
“现代的城市组织,高度依赖‘时间管理’,‘时间感’就是‘现实感’,时间就是现实,”我读着即将出刊的报纸,校对可能的错字,“统一了时间,就统一了现实的秩序,我们校对钟表与日历,避免缺席或迟到,因为我们害怕脱离现实,受现实惩罚……”
我阖上眼皮,休息一下,眼球依旧静不下来,跟着慌乱的心脏走走跳跳。我闭起的眼睛隐约看见,一个遭受电击治疗的女人,太阳xué的皮ròu陷下去、烙出伤痕,筋ròu都烫熟了,肤色转为淡淡的熟白,像一片涮过的羊ròu。
眼睛再张开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冷汗爬满四肢。伸手摸一摸,把灯点亮。噢,原来我躺在自己的chuáng上,刚刚自梦里醒来。
gān,原来我连睡觉都在上班。在睡梦中度过了礼拜二这个上班日,醒来依旧是礼拜二,必须再进办公室,将梦里的工作重复一次。(别以为梦是假的,梦比什么都真,做梦的时候,我们有限的人生、有限的时间,照样分分秒秒在流失,与现实中并无两样。而人生在世,所得的唯一一件礼物,就是人人手中的一笔时间啊。)
梦像渗水,溢入现实之中。我下了chuáng,踩着海沙般不断流失的时间,眨动模糊的近视眼,摸进厨房里面。煮开梦一般的水,冲泡梦一般的咖啡,打开梦一般的冰箱,烤着梦一般的面包,闻足额梦一般的、早餐的香气。
我拉开窗帘。奇怪,七点多了天还没亮。chūn末夏初,太阳也迟到了吗?
我把窗子打开,想听听人们如何聚集在街头,议论纷纷:是日蚀吗?还是报纸预告过的其他异象?但是街上没有群众,没有高悬的望远镜,摩托车发出日常的噪音,便利商店亮着灯,顾客穿过电动门,触动响亮的叮咚声。打开电视,一切如常,没有突如其来的新闻快报,解释这“迟来的天光”。建平去了萨尔瓦多,参加哥哥的婚礼,我跟他不在同一时区,就不在同一个现实里面。只好打电话给海豚:
海豚,是我,你不觉得今天很奇怪吗?
哪里怪?
你不觉得怪吗?
不觉得。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8)
已经快八点了耶。
是啊,你倒是告诉我,这有什么奇怪?
(这世界坏掉了吗?连海豚都听不懂我说的话。)
已经快八点了。(我再qiáng调一次。)
所以呢?
八点了,天怎么还没亮呢?
因为现在是晚上啊。海豚说,你又迟到了,你知道吗?
5.
两天之后,我在上班前的晚餐时间,到报社附近的小店吃面。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来,挑了我对面的空位。粉蓝色的套装,上班女郎的规矩模样,腿上的丝袜透出某种过时的美感,小腿上的裂fèng,像一道藏不住的秘密,向上裂开。她掀开桌上的辣酱,闻一闻,不满意,出声说道,“这辣椒不新鲜,起码摆了半年。”她发出的不是呢喃般的自言自语,而是对话般清晰有力的字句,仿佛她身边有个同伴,而这同伴犯了轻微的重听。
女人撕开纸套,取出筷子,不满意地说,“这筷子也一样,不新鲜。”
拿卫生纸擦拭桌面,“现在的生意人怎么回事?连基本的卫生都顾不好。”
读着墙上的菜单,“阳chūn面要三十块?真是好意思。大卤面七十,牛ròu面一百一……嗯,今天我已经吃过牛ròu了,有什么小菜呢?”她张望着起身,往冰箱走去。
我惊奇地听着她,听她丝毫不觉奇怪因而毫不掩藏地,把心里的话送出来:“榨菜ròu丝好油啊,真后悔,应该叫炸酱面的……”就这样不折不扣地,把内在的声音翻出来,译成话语,“唉,好烫,对面这女的根本不会拿筷子嘛。”
所谓的疯子,就是像她这样,心口合一的人吗?
我埋首于面汤里,偷偷注意着她,像阅读一份反面教材。我想我还是别把主任的事说出去吧,免得被当作自恋狂。也许我该学学像副总那样的布尔乔亚,把秘密当作一套稀有的家具,或一只美丽的宠物来养,将私生活变成一只高贵的皮包,细细擦拭。像中产阶级那样重视隐私。像文化名流那样不qíng愿说,就算要说也说得有限。像个中产阶级。像个谨慎的正常人。
编前会开完以后,副总拎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晃到我身旁,自袋内捞出三只瓶子:国安感冒糖浆、风热友、三支雨伞标。他吸吸鼻子说感冒了,问我该喝哪一瓶,迂回地向我证明着,他不是一个只用欧美品牌的布尔乔亚。我窃笑着看他端出晚餐,理直气壮地说,“我最喜欢吃碗粿了”。他以准确的台语发出“碗粿”两个字,果然是个口齿伶俐、富有语言天分的角色。
唉唉唉,我无法再这样说话了,这样假装你不在场。
李教授,李品非先生。我这封冗长的信,这份不安的叙事,确实大胆而羞怯地找上你。执拗地向你榨取时间,渴望你的注视。(我不敢正面向你,这对你我来说都太过*了。我同意。)
我听过你两场演讲,先是在诚品书店,后来在中研院。在中研院,你显得太年轻又太时髦,然而到了诚品,你又显得太严肃了。在这崇尚流动跨界的时代,你无疑是个成功的人。而你最成功的一点在于,你拥有足够的世故去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成功。
我记得诚品现场有个女粉丝,向日葵似的,占住第一排,以热烈的目光监视着你,不停地cha嘴,仿佛演讲厅里别无第三人,而她正在跟你约会。我看得出你受不了她,就像医生受不了自己的病人、教授受不了自己的学生、政客受不了自己的选民、作家受不了自己的读者。不爱的人受不了爱着自己的人。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9)
(这不断发出噪音的、被热qíng焚身的女人哪,你几乎要怀疑她不曾年轻过,因为她一点也不美丽。世俗的残忍告诉我们:与美丽无涉的年轻不算年轻。我怀疑这女人若再美丽一点,你是否可以多忍受她一点?──再怎么激进的左派、解构派,审美时一律变成右派。)
演讲散场,女人抢近你身边介绍自己。她说她是个作家。
作家,多么可疑的一种身份,几乎等于“无业”或“自欺”的同义词。每一场演讲或学术研讨会的现场,至少都有一个作家,或一个焦躁的发言者。一个话语狂。
我静静等在一旁,想在女人之后跟你说几句话,跟你要email,写信给你。我说,“李教授,你可以给我一个‘安全’的地址,不怕受骚扰的地址,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我是另一个疯狂的stalker.”
Stalker.潜行者。匍匐于暗中,追猎着。你的书迷,我的主管。于静默中不懈地监视。偷偷摸摸然而凶猛持续地,跟踪着。不容否认、绝不退缩地,追求着。坚定不移,像一则不可更动的结论。
你倾身向后,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带着戒心,礼貌地看着我。不确定该不该相信我。只好微笑。
假如我有一双剪辑师的眼睛,或许可以在你一秒钟的微笑底下,截获微笑以外的表qíng。就像电影底片,一秒钟二十四格,没有一格体现绝对相同的神色。在你给出一个温柔理解的微笑之前,历经了怀疑、厌恶、自恋、恐惧、自恨,与不耐烦。
假如将底片的速度放慢,分格切割,将时间喊停,把你制造微笑的过程冻结起来,冻结成二十四个二十四分之一秒。洗出二十四张脸、二十四个表qíng,晾在一条不高不低的水平线上,迎向众人的视线,则你我都将在这“由微笑分解出来的二十四张脸”底下,尴尬地面对人际关系的真相。
那二十四张表qíng绝对不是,不是被微笑遮覆的自我。正好相反,它们是微笑的前提,是我们之所以还笑得出的理由(你如何笑得出来?假如你不必怀疑自己为何要笑)。人生的真相与疾患,总在微笑底定之前。在那二十四个二十四分之一秒、细不可察的犹豫之间。
6.
事物的秩序大抵如此:一开始密度很高,久了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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