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说:“用不着掐算,只是推算。”
同艾也抑制不住赞美的语气说:“看这孩子。”每逢看到向文成的聪慧过人之处,她便想到文成五岁那年躺在保定金庄炕上害病的样子,越发觉出儿子的可怜不待见,也越发忍不住要夸儿子几句。
向文成又问甘运来:“我爹的计划,向西大概是十五间房的宽度吧?”他只问着甘运来,还是不看图。
甘运来说:“西边画着一个土坑。”
向桂就说:“从这棵枣树到土坑,大约摸也就是十五六间的量。”
甘运来说:“文成又猜对了。”
向文成说:“这分明是个东西狭、南北长的大宅院。向南,兴许能到前街口,五是五,五五二十五……”向文成独自心算一阵说:“哈,这宅院可不短!”
向文成自顾自对宅院的面积作着估摸,甘运来又根据向喜的口述,把宅院的具体分割作着解释。他一边解释一边对向文成说:“文成,过来一起看看图吧。”
向文成说:“不用看。大门dòng肯定朝东,进门还有个长门dòng,我爹这是计划在门dòng挂几块匾。顺着长门dòng一字排开三全院子,这是住宅。越过最后一全住宅又是一全柳暗花明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五间西屋,我爹要当客厅用;厨房、仓房是东屋;此外还要规划出牲口棚,长工屋,碾、磨道,粪坑和男女厕所。再往西,也就是现在的土坑,是个居连,种花、种菜——可是,没井。”
甘运来说:“向南呢,还没说向南呢。他是故意要考向文成了。”
向文成说:“向南地方远是远,目前我爹尚无什么正经建筑规划。南边现在有一片枣树,不用动,先圈进来,也是备用,也算一景,将来立块石头题个字,叫:秋枣玲珑。”
向桂听着向文成说得像真的似的,便不断观察起甘运来,意思是,这图我也看不懂,我侄子说的这套话到底对付不对付啊。
甘运来对向桂和同艾说:“桂叔,太太,实话说,我服了。这是怎么鼓捣的呀,刘伯温、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同艾得意着说:“别夸他了,越夸他越逞能。”
秀芝来来回回地拿个水汆给大家倒水,也有茶叶,也是南方的绿茶,有点陈。她看着眼前的丈夫,听着向家的宅院前景,心满意足地只笑不说话。她看见丈夫的裤腿一个高一个低,线袜子筒也掉到脚脖上,便想今后她该怎样提醒他的仪容。
甘运来对向文成的能掐会算很是兴趣浓厚,他有些兴奋地说:“文成,我还是想知道你这里的窍门,怎么你没看图就能一说一个准儿?”
向文成说:“我的判断根据有三:其一,我爹量事要以可能为依据。眼下咱们扩宅院不能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想到哪儿是哪儿。说到哪儿也必得以咱这东西小院作基础。其二,我爹量事还有个量力而行。南边长是长,却不能眨眼间盖起来,经济能力还达不到。当旅长使的也是他那点死钱儿,不会捞外快,家里横竖成不了王府。其三,也是咱向家处事最重要的一条,仁义为最。向西向南要地,都是些不起眼的边沿空地,怎么也好办。东边是街,北边是西贝家,咱不能置村人的利益于不顾。这就是我的分析。”
甘运来感叹说:“领兵打仗也不过这两下子,只是……”话没说完,却发现向文成这才拿起红石板上的院落布局图似看非看起来。他看时,眼就离图纸很近,鼻尖磨擦着图纸,沙沙沙,沙沙沙……他鼻尖擦着父亲笔下的乱线寻找一阵,放下图说:“看,八九不离十。”向喜的这张图纸还仅仅是一个建筑的平面位置图,宅基地有五亩大小,与向文成猜测的正吻合。至于建筑形式,向喜没有更具体的指示,只让甘运来告诉向家,让家里人拿主意。
向家人围着图纸,虽然一时没有把建筑形式提到日程上来讨论,可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对新宅院的展望。
同艾主张要学保定府的房子,扣瓦起脊,一面窗户;廊子不高,只有三两级台阶,也不招摇,屋里也明亮。笨花一带的房屋,窗户小,窗户棂子密,屋里黑。晴天还好,赶到yīn天,忒憋闷。
向桂主张学南方,他说:“南方的房子比北方还高大,廊子下雕梁画栋的。屋里不砌砖,装地板。红松地板漆大漆,走起来咯噔咯噔。”
向文成打趣地说:“叔叔,那炕盘在哪儿啊。”
向桂说:“不盘炕,改改咱这守旧的xing子,买清一色的钢丝chuáng。”
向文成又说:“钢丝chuáng倒软乎,家里人怎么跪在上头絮花呀。”
同艾也cha话说:“使不得,使不得,钢丝chuáng睡久了也腰疼。”
甘运来愿意听向文成说话,他说:“还是多听听文成的吧,我看他想事周到可行。”
这时向文成又说话了,他对向家未来的新建筑发表了个人的初步意见。他反驳了同艾的保定风格,也反驳了向桂的南方风格。他说笨花村从老年间传下来的房子为什么不起脊,只盖平顶房?道理很简单:笨花人要上房。上房gān什么,摊晒棉花、五谷杂粮和大枣。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投芝麻。原来笨花人种花时家家花地里都要带芝麻。
秋天了,芝麻先被砍下来,捆成个子斜戳在房顶上晒。等芝麻梭子晒开了,要把芝麻个子提起来,头朝下用棒槌“投”,投时得铺个大包。要是起脊的房子,大包铺在哪儿?人又不能扛着芝麻个子房上房下乱跑,芝麻粒儿崩得到处都是。所以,向文成说,就为了晒花投芝麻,笨花村的房子也必得是平顶。同艾说的窗户小,倒是可以改造:扩大窗户的面积,窗户棂子也要做做文章。炕还得盘,还得在炕上絮花。如此,向桂说的地板就不能铺,钢丝chuáng也不能设。至于廊子底下的雕梁画栋,向文成肯定地说,“我爹是不会赞成的。”
向桂听着向文成的主意,还是不甘心。同艾暂时也没加可否,只是说,她就觉着保定的房子明亮。
向家要盖房,要盖房就要买地。图上画得再好,也是画在纸上的乱线。向桂说,“这说话又要买地,谁知道周围的地户都是什么主意呀,虽说不是什么好地,边边沿沿的,有人真要买也不见得顺当。我去打问打问吧。”
向文成说:“叔叔,这事你别去,你去响动太大。我看还是叫瞎话叔去吧。”
第十四章
向文成差遣瞎话去说地,瞎话就按照图纸上涉及的地户满街走,瞎话、实话一块儿说,果真顺利把地户们说通了。地户们说,就凭瞎话的几句瞎话,咱也得把地让出来。要是呼儿喊叫地光说实话,还不卖哩。瞎话忙说,“我说着瞎话买你的地,我喜哥出钱可不说一句瞎话。”
瞎话在笨花称呼向中和不称他向大人,从来都叫喜哥。他这样叫,自觉就是向家的人。
瞎话说通了地户,去找向文成。向文成一看瞎话的神色,便说:“瞎话叔往院里这么一站,我就知道事办成了。”瞎话说:“没个办不成的。你就准备算地吧,算地可是你拿手。”
向文成会算地,向文成十几岁时就会算地。
笨花人管买地叫要地,管卖地叫去地。村人要地、去地都找向文成算。那时向文成手里提个算盘,趿着一双云子钩棉鞋,走路有点踢踏。他踢踏起本花村道沟里的huáng土,人像腾云驾雾而来。他按照当事人的指点,或到村外算耕地,或在村内算庄户宅基地。初冬时要地、去地的户格外多,初冬时道沟里的huáng土格外暄。向文成就不停地踏着huáng土奔走,鞋上和裤腿上常常溅着土星儿。笨花人都说,向文成算地的本领是从保定学来的。其实保定金庄的私塾先生并没有教过向文成算地,算地属于向文成的个人研究。向文成有许多研究,算地只是其中的一项。
也有村人说,算地有什么难?“长十二,宽是五,不多不少整一亩。”说的是十二丈乘以五丈便是一亩地。话虽如此,可哪有现成的既整齐又规矩的长十二、宽是五的地块儿呀。地块儿要是长十一丈半呢,要是四丈零一寸呢。地边要是鼓出来呢,地块儿要是甩出个刀把儿呢,要是个月牙儿呢?地块儿的形成大多是依着自然,向文成算的就是这种鼓肚的、刀把的、月牙儿的……从前笨花人算地请刘秀才,向文成只跟刘秀才当助手,或扛丈杆,或替刘秀才拿算盘,捧笔墨。他不言不语地很快就看懂了刘秀才算地的诀窍,也看出了刘秀才算地的含糊之处。他偷着拟个算式用算盘复核刘秀才的等数,结果刘秀才的等数十之八九和标准有出入。刘秀才也自知本人对文字尚属jīng通,对算数却从未深涉,当着众人便常有几分羞惭。向文成并不当众指出刘秀才的错误,他只是埋头个人研究,终于悟出章法,也逐渐出了名。
笨花人要地,像过红白事,家里摆上八仙桌,桌上虽然没有七碟八碗的宴席,煎豆腐、杂面汤却不能少。茶点也得准备。待到土地算出结果,要地的人家就得请客。众人回到要地人的家中时,便坐在八仙桌前,吃饱煎豆腐、杂面汤,吃完豆腐杂面席,买卖双方再履行最后一道程序,最后一道程序是写文书,文书上应写下地块的坐落地点,东西南北的至向,还得写出地块的详细数目。从前刘秀才写面积数目只写几亩几分,向文成不然,他算地写文书,在亩的后面还有几分几厘几毫几丝几乎,向文成能算出五位小数。
从前向文成为别人算地,现在他要为个人算地了。他自己算自己的地怕落嫌疑,就去后街找甘子明一同前往。甘子明现在城内第一高等小学教国文、算数,他教算数,尤其长于算数里的四则和分数,闲暇时他常和向文成比赛算“jī兔同笼”,他们约定只许用心算得出等数,两人在速度上各有胜负。jī兔同笼本是四则演算的基础,也深得少年演习者的喜爱。比如题曰:jī兔同笼四十九,一百条腿向下走。问:笼里有几只兔子几只jī?这个式子是jī兔同笼的基础算式,向文成和甘子明任意把笼子里的jī、兔子的数目和腿的数目作些更改。当然,jī兔同笼的演算对于向文成和甘子明已是雕虫小技,他们比的只是速度。他们的jiāo谈范围也并非只有这些。他们的问题比这更广泛,更深奥。甘子明问向文成:“关关雎鸠,在河之舟。雎鸠是什么鸟?雎和鸠是一种鸟还是两种鸟?”向文成问甘子明:“唐诗上说的‘老妪画纸为棋具,稚子敲针做钓钩,’你说当时的针是一种什么金属,能弯成鱼钩?为什么现在女人做活儿用的针敲不成鱼钩呢。”甘子明问向文成:“李白说的‘蜀道难’指的是哪条蜀道?”向文成回答说,“这条道说的是从关中经川北入川的这段路,其中也包括了秦岭和峨眉山。”甘子明就说,“不见得,应该是湖北经夔门入川这条道,这里山水都有。李白说的难决不只是秦岭、峨眉……”甘子明没有说服向文成,两人争执一阵,还有些面红耳赤。但当二人观点相同时,便又一起拍案赞叹。甘子明说:“你说贺之章怎么就想到去扫月光下的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向文成就说:“那李贺呢,生是说云彩能压城——‘黑云压城城yù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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