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和甘子明更加关心的是北京政府的局势。现在,段祺瑞正在利用他的安福俱乐部竞选国会,对北京这个安福俱乐部,向、甘二人也各有看法。甘子明说,“这‘俱乐部’是根据外国话译出来的,安福俱乐部其实是安徽一帮文人墨客把会馆改个名而已。报纸上反复刊登安福俱乐部的动向,是投国人目前心理之所好,为的是多发行点报纸。”而向文成则说:“决非如此,这是段祺瑞要搞国会了,将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就是他的智囊。”甘子明听向文成分析得在理,便说:“你父亲呢,向大人如何看?听说长江上游的司令吴光新①被免了,还在宜昌遭了审判,当时向大人也坐在审判席上。一个长江上游总司令,说免就免了,他可是段祺瑞的人,皖系。”向文成说:“我父亲历来不跟我谈军中的事,他关心的只是战事少起,军需齐备。”甘子明就说:“这话反了,没有战事,还备什么军需?”甘子明是喜欢抬杠的。
他们终于说到了算地。向文成给甘子明介绍了他家买宅基地,扩建住宅的计划,他来请甘子明过去和他一起丈量,一起演算。甘子明说:“这点事还用叫我,我算地可不如你,算地是数学里的另类。这可不比摆弄几只兔子几只jī,颠来倒去还是问那几条腿的事,算地需要的是临场应变。”向文成说,他请甘子明出马,一是遇到难题二人好议论解决;更重要的是甘子明是个旁证。向文成说,他不能自己说几亩就是几亩呀,现在是执着算盘算自家的地。甘子明说:“你要这么说,我还是去吧。”
卖地的户主在笨花村西一字排开,正等待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到来,瞎话也手持丈杆站在人群中,像个手持长矛的古代武士。这个季节,笨花村的田野里已看不见花地,秋后刚耕过的土地像翻江倒海似地汹涌着波làng,不用说,兔子们又在没遮掩的土地上活跃起来。远处有个扛枪的人正在瞄准,那是西贝小治。不时有枪声传来。
瞎话看见甘子明忙说:“等的就是你。你不来,我这丈杆就派不上用场。”
甘子明说:“我是个打旗的,主角是文成。开量吧,这可不能用瞎话报数。”
瞎话说:“看说的,一尺一寸也错不了。说着,拉动丈杆丈量起来。”
地户们还是紧跟住他,瞎话要把丈量出来的数目报出来,向文成才能开算。人们唯恐瞎话报数目报的有虚假,他们想,瞎话也姓向,又会说瞎话。瞎话看看紧跟着他的地户说:“不用紧跟着我,我手下可不敢有半点差错。去地要地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敢虚报。”他手持丈杆一递一杆地“排”地,把数目报给甘子明。甘子明手拿毛笔和砚台,把数目记在一张毛边纸上。
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目开始运算。这一家地户的户主是秃老四,秃老四是个寡妇,无力种地,拾花时只会把家里做下处,靠抽头儿维持日子。地就常年荒着,茅糙盖着脚面。这地形一边长一边短,一头还被苇坑“咬”去一个角,是一块不三不四的小地块。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字开始运算。他手执算盘打了一遍,又打一遍,得出结论后对秃老四说:“四婶子,你这块地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乎,差一点一亩。先前有文书没有?”秃老四说:“哪有文书呀,家里连个纸片也没有。你给多少就是多少吧,瞎话要是不糊弄恁四嫂,你文成还会糊弄恁四婶子哟。”瞎话说:“哎,四嫂,怎么又涉及到我?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在要地,莫非我敢败坏向大人的名声呀。”
甘子明看见向文成算盘上的等数说:“文成,再打打,再打打我看看。”他是要看向文成的演算方法。向文成毁掉等数重新打,算盘雨打芭蕉似的一阵乱响,他嘴里还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口诀。他再次得出等数,还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乎。甘子明看着向文成的演算,笑着。
向文成算完秃老四的斜角地,瞎话又量出一块月牙儿地。向文成算出的等数是六分七厘三毫二丝。地的主人说:“文成,怎么我这块地没有‘乎’啊?”向文成说:“乎叫恁家的牛吃了,谁让你光在这块地里放牛呢。”地主人又说:“文成,一乎有多大块呀?”文成说:“也没多大,也就是笨花村子这么大。”旁边甘子明也打趣补充说:“恁家的牛肚子也忒大,吃了一乎地也不见得吃饱。”一片笑声从人群里飘起来,又随着秋风在空中四散。小治在远处又放了一枪,有人放弃看向文成算地,跑过去看小治打兔子。
整整一个上午,太阳正南了,把huáng土地照得金灿灿。西北风又把金灿灿的huáng土chuī起来,迷着众人的眼。
五块地都算出了等数,要写文书了。卖地的户主也要拉开架式到向家去吃煎豆腐,杂面汤。
丈量土地的人们在旷野里散漫地排成队回笨花。他们专捡坚硬的huáng土小道走。甘子明叼起短烟袋问向文成:“文成,你这算地的方法我还是没有研究透。你能不能简要地说说其中的道理。”
向文成也在坚硬的小道上走,小道太窄,他走不准,脚就不时踩在暄地里,有点一溜歪斜。他也不在意,一心回答甘子明的问题,说:“这道理很浅显,基本道理是梯田借积的公式。但是,梯田借积仅是个基础,公式也尚显粗糙。我又加进了些‘倍积’的道理。我编了个顺口溜,你一听就明白。”甘子明说:“快念念,快念念。”向文成说:“是这样:梯田借积细端详,倍积可查成最量。倍积我不用给你解释;为什么叫最量?最量就是最准确的意思,不可能再得出第二个等数。”
甘子明听懂了向文成的算地诀窍,把短烟袋抽得很旺。
走在坚硬小道上的人们,除了甘子明,没有人再能听明白向文成的算地诀窍。但人们听得高兴,像听戏子唱戏,像听说书人说书。
①。吴光新:皖系将领,曾为长江上游总司令。
第十五章
大总统令
吴光新着先行免去长江上游总司令各职,jiāo王占元彻查确qíng核办。所有长江上游总司令一缺,应即裁撤,其辖军队并由王占元妥为收束以节军费
中华民国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国务总理靳云鹏
笨花向家筹建宅院,向桂在西铺村订了三窑砖,一窑砖是三万三千块。笨花没砖窑,笨花人盖土坯房时,只会在自家地里洇湿土地打坯;盖砖房时,就要到八里以外的西铺村砖窑订砖,西铺的灰砖有名声,烧得透。
向桂在笨花忙着订砖,向喜正在汉口参与审判吴光新。此前,大总统有令,已解散安福俱乐部。解散安福俱乐部,罢撤吴光新,是直皖战争①后,事关皖系元首段祺瑞命运的两件要事。
甘子明从《益世报》得知安福俱乐部被解散的新闻后,对向文成说,正如你所料,原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并非只是会馆改名,其中还大有文章。向文成便说,你想,新国会中,参、众两院议员安福俱乐部竟占了百分之七十之多,所以《申报》上说这个国会应该叫安福国会。
安福俱乐部的解散,直接影响着段祺瑞国务总理的位置。时隔不久,直、奉两系再向皖系元首段祺瑞施加些压力,段祺瑞不得不声明辞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之职,国务总理由龚心湛,陆军总长由靳云鹏暂任。
朝中职位的更迭,对于身在军中的向喜倒算不得意外,不久他还接到一纸任命状。他接过自己的任命,也并未显出过分的欣喜,直到真穿上配有少将肩章的军服,系上只有将军才能佩戴的四狮刀时,心里才又涌上一股激动,也不由得感叹:两次任命,时隔还不到一年。他决定从驻地成陵矶亲赴汉口一趟,去会会他的老友孙传芳。况且他确也有事找孙传芳商量。前天他接到鄂督王占元的电话,王占元急令他赶赴汉口。
向喜这次去汉口,决定全副戎装,副官、护兵、马弁,该带的一个也不少。穿着历来随意的向喜,却要把这次与孙、王的会面做得体面、严谨。
向喜从成陵矶乘火车北行,早晨上车,中午到达武昌。在武昌,他先按照身份将随员安置在汉光大饭店,午饭后才乘马车赴孙传芳官邸。向喜的车沿江岸款款而行,只见江中的来往船只运载的大多是士兵。士兵荷枪站立船头,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向喜想到,这吴光新带过来的人属第一旅,看来士气不低。也许这次王占元招他来汉口,和吴光新调兵东进有关。莫非吴光新为挽救皖系的命运还要作些孤注一掷?
向喜带副官甘运来乘车沿江观察一阵,车子停在孙传芳官邸前。甘运来先行向门岗通报,向喜一行人径直走进孙传芳的院子。这是一处带天井的宅院,天井里,几名护兵正在收拾花糙,见向喜进了院,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其中一个对向喜说,孙大人正在后院打电话,请向大人在客厅稍坐,我就去禀报。
向喜走进孙宅的客厅,看了一把红木太师椅坐下,不觉想起保定金庄的一切。一个风云变幻的年月,时光荏苒。几年前他们还在保定睡炕头,吃白ròu罩火烧,在汤记茶馆喝茶。现在呢,住所叫官邸,官邸内有花糙,有客厅。中式的坐物是太师椅,西式的坐物是沙发。大厅墙上还有画。那是谁的字画?向喜对辨认字画并不内行,尤其对书画上作者的落款更认不准。眼前这墙上有个条幅,条幅下端有一团墨,像只鞋,又像块石头,总之是一团黑。右上角有题字,字不多,画家的署名像哭字又像笑字。向喜坐在椅子上看看,站起来看看,再走近看看,还是看不准。只听见院里有人和甘运来说话,已知是孙传芳过来了。孙传芳迈进高大的门槛,见向喜正看画,便说:“谦益兄,认识这画吗?”
向喜一边迎着孙传芳一边说:“看了半天看不准,像只鞋,又像块石头。看看落款吧,又像哭字又像笑字。我对字画就是不入道。”
孙传芳和向喜并排站在画前,指着画说:“我也是看个热闹,我看画最不打眼的还是美女和老虎。这是八大的画,叫个《眠鸭图》。那不是靴子,也不是石头,是只卧着的鸭子。这幅画好就好在墨色上,都这么说。”
向喜再注意看看,也看出了形象,说:“噢,我也看出来了,是只鸭子,鸭子一回头,嘴扎在了翅膀里。那,题款呢?又像哭又像笑。”
孙传芳说:“那是八大山人的习惯写法,上头两点是个‘八’字,中间的‘大’和‘山’连在了一起,‘人’字像个‘之’字。可不,正像哭之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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