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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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文成端灯在前,走动儿在后,出内门再进大门,来到后院世安堂内。向文成再请走动儿就坐时,走动儿坐下了,却仍然显出不安。向文成从桌上摸出洋火把罩子灯点起来,得出判断,开门见山地对走动儿说:“你这是为了西头的事来找我。”走动儿说:“什么事还能瞒过了你。这两天光喊肚子疼,元庆不管,奔儿楼一个劲儿躲着。我说我去请文成哥吧,元庆就说,你不去谁去?像包了她一样。”向文成一听走动儿果然是为了西头的事,说:“这事应该你来,元庆说得也在理。”走动儿在灯光下讪笑着,从肩上取下烟袋,装了一锅烟也不抽,只把烟袋在手里攥着。向文成又说:“事不宜迟,咱俩走吧。”说完把刚点着的灯chuī灭,和走动儿走出向家。这次是走动儿在前,向文成在后。刚才有人看见走动儿进了向家大门,便猜出走动儿这是为元庆媳妇请先生去了。于是现在站在街上等着看走动儿的人就格外多。他们终于看见走动儿领向文成走过来,就故意高声说些天南地北的闲话,眼睛却死跟住走动儿不放,直到把走动儿和向文成送进元庆家的白槎小门。

  奔儿楼还是靠在门框上看着走动儿和向文成进门,他靠着自己书写的chūn联。chūn联已不新:又是一年chūn糙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远处,街角的人群里有元庆的声音飘过来。

  很少有人走进元庆的院子,向文成也是第一次进来。在这个白槎小门里,狭窄的院子满地散乱着柴糙。jī很多,huáng昏中jī还没有上窝,它们在人的脚下也不躲避,人好像随时都能踩到它们身上。只有当人真的踢到它们时,它们才咕咕嗒嗒地跳起来跑走。走动儿走得熟,知道躲着jī走;向文成踢了不少只jī。

  走动儿替向文成挑开一间小屋的门帘,向文成进了屋。屋里没点灯,黑暗中只传来元庆媳妇的呻吟声。向文成吩咐走动儿点灯,努力习惯着屋里的一切。这间小屋的墙被柴糙烟熏得很黑,炕上苇编的炕席也已是深褐色。锅台连着炕,锅台上散乱着几个饭碗。走动儿虽然点上了灯,整间屋子还是像一个黑dòng。元庆媳妇正侧卧在炕席上。她背朝着墙,一会儿把自己团起来,一会儿又把身子伸开,好似一只离开水挣扎着的虾米。向文成发现,这女人光着身子只盖了一条被单。他坐在炕沿上为元庆媳妇号脉,走动儿把她搬起来,她身上的被单滑落了,luǒ露出胸脯和肚子。走动儿又把被单往上提提,给她作些遮盖。在昏暗的灯光下,向文成看不清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脸,只觉得她是一团白气。这团白气使向文成想到了《聊斋》里那些狐狸和鬼,他也想到了活犄角。他越是这样想,眼前这股白热气仿佛就越是向他扑。他想,有热便是人,狐狸和鬼身上肯定是冰冷的——向文成仿佛是自己跟自己开着玩笑。他为她号完脉,用手背在她的脸上试了试温度,他的手像触到了热铁锅。向文成又让女人平躺下来,想为她做西医式的叩诊。他发现这是一个短小的女人,五短身材,体态却鲜明。这个短小的女人现在正焦灼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只喊肚子疼。向文成用手指叩动着她的肚子和小腹,小腹胀得像口小铁锅。他想,按西医生理学的说法,这位置正是膀胱。膀胱鼓胀,病人又喊肚子疼,应该是尿闭的症状。他问女人有没有小便,女人和走动儿都听不懂向文成的话。元庆媳妇只拿疑惑的眼睛看走动儿。向文成换了个说法,他说:小便就是尿,有尿没有?元庆媳妇听懂了,似乎就为了这个听懂,她那痛苦的脸上居然还露出了羞涩难耐的笑容。她带着羞涩的笑容回答了向文成的撒尿问题,她说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撒尿了。说完一脸恳求地盯着向文成,就像是说,尿不出来,我怎么办呢?

  一切迹象表明,元庆媳妇得的是热症,张仲景把这类病统归为伤寒杂症。而在他所著的《伤寒论》里记载着,有种“太阳病”和眼前的这种女人的症状很相似,脉象也符合。《伤寒论》上说,“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身疼痛,yīn虚小便难。yīn阳俱虚竭,身体则枯燥,当以小柴胡汤煮之。”

  向文成为元庆媳妇诊着病,又一次想到活犄角的事。他觉得这女人怎么也不该让活犄角笼罩一辈子。哪有活人到天上下雹子的事?可从前他对对活犄角的现象又百思不得其解。前些天他看报,读到一则和活犄角现象相似的消息,这才为活犄角现象初步下了结论。向文成决定把这则消息讲给元庆的儿子奔儿楼听。他诊完病,开了方,把站在门口的奔儿楼喊进家。奔儿楼听见向文成喊他,扭捏着不进门。向文成说,“进来吧,我和你讨论点儿书报的事。你识字不少,应该更能断事。”奔儿楼这才进了门。向文成说:“奔儿搂啊,你说人为什么要识字?”

  奔儿楼说:“是为了长知识吧?”

  向文成说:“对。可什么是知识呢?”

  奔儿楼不说话了。

  向文成说:“叫我看,知识就是超出你眼前的事。”

  奔儿楼不知道向文成现在为什么同他谈知识,他一双大而深陷的眼睛只茫然地看着向文成。向文成说:“你知道无线电吧?”

  奔儿楼说:“听说过。”

  向文成说:“前两天我看《申报》,报上说有个地方出现一种怪病,有人一听无线电就会失去意识,昏睡不醒,像假死。至今也找不到有效的治疗办法。你猜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消息?”

  奔儿楼不说话,一直躺在炕上的元庆媳妇也侧过身子细听着。走动儿在黑影儿里抽着烟,听得更加注意。

  向文成又说:“我分析,这种现象是电流的gān扰所致,无线电里有电流产生。雷电也是电流,下雹子时电流就格外猛烈。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假死过去,就成了活犄角。其实这是受了雷电的影响。这两种现象依我看都应该叫恐电症。奔儿楼,你好好想想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吧。走,跟我去抓药吧。”

  奔儿楼觉得向文成说得在理,也知道向文成为什么专给他讲这番话。他在笨花写字好,有人就说那是因为他也沾着活犄角的血脉。这使他自觉低人一等,而他的娘更像个伸不开腰的虾米。听了向文成的话,奔儿楼便觉出他娘有几分可怜,他决定跟向文成去抓药。

  在世安堂里,向文成给元庆媳妇开了小柴胡汤,方剂量很大。他一面抓药,一面对奔儿楼说:“咱可都是识字的人,断事就得有点科学根据。你说地上的人真能到天上去下雹子?”奔儿楼听着向文成说话,接过药包。向文成又嘱咐他煎药的要领。

  元庆媳妇服完向文成开的小柴胡汤,有尿了。可伺候元庆媳妇的还是走动儿。

  元庆媳妇蹲在炕上撒尿,走动儿拿个红瓦小盆给她接。元庆媳妇尿完,顿时觉出少见的轻松。她对走动儿说:“走动儿,我好了。这两天我净想文成说的话。”

  走动儿说:“文成那天说了很多话呀,你想的是哪一段呀。”

  元庆媳妇说:“敢qíng人一时死了是雷电的过。”

  走动儿说:“既是这么个理儿,往后可别再想这件事了。”

  元庆媳妇说:“我不想,也挡不住别人想,你也不能把向文成的话去递说一村子人。你就是递说人家,人家还有个信不信呢。”

  走动儿一面拿小盆给元庆媳妇接尿,心想,也是,谁又能堵住别人的嘴呢,他把一小盆尿端到院里,泼进茅房。

  第二十章

  大总统令

  两湖总督王占元电呈长江上游警备司令所属陆军第十三混成旅之一团,第二旅之二团,陆军十八师之机枪连,近日在宜昌哗变,扰害地方,均属图乱有据请递夺上列主官之官勋并严行通缉务获归案讯办以昭炯戎此令。

  中华民国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国务总理陆军总长靳云鹏

  这一年向桂跟哥哥向喜在宜昌小住,正遇宜昌兵变。兵祸殃及武昌和汉口,宜昌和汉口的银行、商家损失惨重。时十三混成旅孙建平之一团因参与兵变,受到惩处,该团遂被解散。向桂便有机会收拾了孙团的“营底子”,从宜昌运回笨花。向桂收拾营底子兴趣广泛,有属于军品的雨衣、雨帽、帐篷、子弹箱,也有属于民品的桌椅、条案、箱子、挂钟。其中还有一对漆布沙发。向桂把营底子运回笨花后,除一架德国挂钟被他挂在房中外,其余一直堆放在一个闲屋子里。

  向文成开办世安堂药房,想到叔叔向桂带回的营底子,就把一张楠木写字台作了调剂配药的柜台。又在他的诊台后面放置一张高背靠椅,一只沙发也被安置在药房的一角。然而最让向文成感兴趣的是一张长江上游地形图。地图包括了西至四川、东至湖北之地域。宽阔的长江江面,散漫无序的dòng庭湖占据了地图的大部面积。地图虽与世安堂无关,可地图贴在墙上便显出两间小房的与众不同。它使向文成心胸开阔,使他的世安堂早已飞出笨花,宛若与世界同在。

  向文成自小喜欢地图,中国的,世界的,地方的。他一面研究着那些山川河流,一面背诵着那些奇妙而费解的地名:欧罗巴,立陶宛,苏门答腊,圣地亚哥……他觉得秘鲁念起来上口,而不丹念起来就挺咬嘴。说着黎巴嫩,人们会想到梨,土耳其让人想到帽子,而大马士革像个皮货店。向文成喜欢地图,也酷爱地理,他能告诉你爱斯基摩人每年要在黑暗中度过多少日日夜夜;而狗能拉雪撬更是笨花人始料不到的。向文成热爱地理,还净挑现行地理书上的毛病。他说有一本正在沿用的地理教科书在介绍北京时,竟然在语法上出现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那课文在描绘前门大街的繁华时写道:“北京前门大街尤其jīng华所在”。他说这句话里起码有两个错误:第一,“所在”多余,就好比“笨花村有jī蛋换葱所在”,有了笨花村,你还用得着“所在”?第二,形容前门大街的热闹、繁华应该用形容词,“jīng华”不是形容词。

  向文成喜欢地图,也主张年轻人喜欢地图。儿子武备小时候,向文成就让他站在桌上认地图,他为他指出,地球上水比陆地多,蓝颜色是水,山像毛毛虫,铁路像节节糙,圆圈越大城市越大。他告诉他,中国像一片秋海棠叶,“勃海似叶柄,葱岭似叶尖,山川纵横叶脉云。”武备看着地图长大了,现在他在县城上高小。

  武备走了,跟向文成认地图的人却没有减少。西贝梅阁爱看地图,她对向文成说:“文成哥,我最愿意看地图,看着看着就像走进去了一样。圣经上也有地图,你递说我,圣经上的大海叫什么海。”梅阁随手拿过一本新约全书,翻到后边,指着地图问向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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