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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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文成也不看圣经,张口就对梅阁说:“左边那一块是地中海,右边那一块是死海。”

  梅阁又问:“你递说我伯利恒离耶路撒冷有多远。”

  向文成说:“七、八十里吧。”

  梅阁说:“你怎么知道?”

  向文成说:“你想,约瑟和玛利亚早晨从耶路撒冷动身,晚上到伯利恒,可不就是一天的路程呗,就和从笨花到石家庄差不多。”

  自从世安堂贴了一张长江上游地形图,梅阁就来认长江上游。梅阁说:“宜昌离dòng庭湖有多远?”向文成说:“你自己目测一下吧,地图右下角有比例尺。任何一种地图都标着比例尺,比例尺标的数字就是地图缩小后的倍数。”梅阁从地上捡起一根条帚苗,按比例尺撅了一个长短,在地图上仔细量量说:“我知道啦,二百里差不多。”向文成说:“比例尺的长度是公里,折算成华里是四百里。”梅阁问完宜昌的事,又问城陵矶的事,她问向文成,城陵矶离dòng庭湖那么近,吃鱼是不是很方便,dòng庭湖里什么鱼最多?向文成就对梅阁说,这已经是地理以外的事了。他说dòng庭湖里胖头鱼最多,先前他叔叔向桂住宜昌时,净跟厨子去买胖头鱼。

  世安堂开张了,在梅阁眼里,世安堂本不是药房,那实在是一个知识宝库。她喜欢这里,她愿意和向文成在问答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秀芝听着梅阁和向文成的问答,常常听着不走。她想,西贝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闺女,不像她爷爷,也不像她爹,倒像向家的闺女。秀芝说:“梅阁,跟了俺家吧。”梅阁说:“就怕文成哥不要我。俺家早就想赶我走哩,他们嫌我‘癔症’。”秀芝说:“俺家不嫌你癔症。”

  梅阁扶住墙认地图,背冲着秀芝,秀芝就看出梅阁的肩胛骨越来越突出,在一件短袖洋布褂子下面,两块肩胛骨像挂着的两面扇子;短袖褂子里舒出来的两条胳膊,像两根细擀面杖。人瘦,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显出格外沉重,浓重的头发天生的自来弯,自来弯任意扑散在脖子后头,像秀芝屋里月份牌上的美人。秀芝想,这孩子哪儿都不招人讨厌,就是这身子骨,骨头架子一般,不知患着什么病。有时秀芝问向文成,梅阁有没有病,向文成认为,一时很难说。人瘦,没有别的症状,就很难说是有病。秀芝说:“你给她号号脉吧。”向文成?押说:“目前不适宜,好好的人,你给她号脉,她还真当自己有病哪。”

  秀芝是来帮向文成泡制中药的,中药里有不少药需要蜜炙,小柴胡汤里就有两味,一味是枳实,一味是甘糙。世安堂开张后,向文成让秀芝学炙药,说,我开了药房,你也是半个药房伙计了,先学炙药吧。他把从县城仁和裕药铺学来的中药泡制技术告诉秀芝,秀芝心领神会,很快学会了炙药。炙药不能用家里做饭的大锅台,需要炉火。向家厨房里专为向喜待客炒菜盘下的高灶,便成了秀芝泡制中药的炉灶。秀芝把一个灰砂锅坐在高灶上,不烧煤炭,只抓把花柴点火,花柴火比煤火温柔,比麦秸火硬,很适于炙药。秀芝把花柴点着,把一勺蜂蜜倒入砂锅,待蜂蜜沸腾起泡后,倒入药材,快搅拌,锅离火,灶上立刻升起一股又苦又甜的糙药味儿。向家院里常常弥漫着这种气味。秀芝呼吸着这种甜中带苦的气味,奔忙于世安堂和厨房之间。

  梅阁看秀芝把炙好的药倒上调剂台,便对秀芝开玩笑地说:“嫂子,你替我文成哥炙药,他给你工钱不给?”秀芝就笑模哈地说:“给,他让我换个大碗喝粥。”向文成说:“你看实惠不实惠。”

  向文成把抓好的药一味味地点齐,学着仁和裕伙计的包药方法,把药包得四棱四角,从空中拽下专为绑药包吊在房梁上的纸绳,绑住药包,又对梅阁说:“什么都不怕,就怕少知无识。”

  梅阁说:“你说的是前街西头的事吧?”

  向文成说:“我是泛指,其中也涉及到前街西头的事。那天我看《申报》,报上说最近南方某地发现一种怪病,有人一听无线电,就会失去知觉昏死过去。”接着他又把这恐电症和活犄角现象对着梅阁说了一遍。

  梅阁仔细听着向文成说活犄角,不再看地图,她背着手把身子靠在了地图上。她双腮绯红,眼睛在一头浓重黑发的衬托下显得很亮。她说:“文成哥说得有道理,别人谁也找不出活犄角假死的原因。可是,你说活犄角醒过来以后为什么专说天上的事?说得像真经历过一样。”

  向文成说:“就好比一个喝醉酒的人,都会云山雾罩地说些醉话。常言说,你越说他胖,他越喘。大凡人都有这个毛病。活犄角把平常听来的,顺理成章地都变成了自己在天上经历过的。”

  梅阁说:“这就越说越明了。”

  秀芝正为向文成裁纸包药,裁着纸cha话说:“可苦了元庆媳妇,你说一个女人整天在家里窝憋着,病灾就多。”

  三个人正在世安堂说话,素走进来。素说:“我知道你们说谁呢,说西头的事呢。”

  素和梅阁近,有梅阁的地方,也常有素。梅阁来世安堂,素也常跟着来。但她不识字,对梅阁和向文成讨论的问题,常常觉得深奥得不可企及。这种时候她便眯起一双小眼睛,靠在一个墙角里听。素长得瓷实,眼睛也窄小。她最希罕的不是梅阁关心的问题,而是世安堂里那只漆布沙发。她人小,最愿意把自己一抛抛在沙发里,故意颠颤着玩。她问向文成,那漆布下边是什么东西,会使得她一颠一颤的。准也是絮花吧?向文成就说:“哪有这么有弹xing的絮花。”素攥起拳头在沙发上一阵捶打,又说:“里边怎么像空的,是灌着气吧?”文成就说:“素呀,你也别猜了,天下的事多得是,你说火车头有时候冒黑烟有时候冒白烟是怎么回事?”素在沙发里安静下来说:“这我更不知道了,我还没见过火车呢。”向文成说:“是啊,想弄清沙发里的事再简单不过;想弄清火车头的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来,先帮我打捋药吧,打捋完药,我再递说你沙发里的事。”

  素坐沙发,梅阁也坐进来。好在梅阁是个瘦人,两人就坐在沙发里紧贴着。

  向文成昨天刚从城里仁和裕进了药,一包袱药还摆在楠木写字台下面,等待往药斗子里倒。

  药橱子上的抽屉叫药斗子,中药房里拉抽屉抓药的伙计叫“拉药斗子的”。

  向文成进药,都是骑一辆日本白熊自行车到仁和裕去驮。他眼力不好,却能骑自行车。他骑自行车上路,大多靠对路的感觉,他骑车进城,远看去,人和车就像跳跃着前进一样——他却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他一路不下车,只在进东门时才骗腿下来朝站岗的士兵略作致意,连忙又骗腿上车,然后一直骑到南大街仁和裕。在仁和裕,他只须把一张进货单jiāo到柜上,再和经理聊些药行的事。这时伙计自会按照货单,或一斤,或半斤地把药包好,还会替向文成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当向文成和他的白熊自行车又在huáng土道沟上跳跃着前进时,车上已经多了一个大包袱。

  向文成让素和梅阁替他倒药,素只拉着梅阁在沙发上颠颤着说小话儿。向文成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又催着说:“来,快帮助我倒药吧。”素就“噗哧”笑起来,她笑向文成冲着她们说“帮助”。她说:“帮助,帮助我懂,就是撺忙的意思。可我不会说,说不出口。”向文成说:“这文明话该说了还得说,不能光说说不出口。”素说:“你说,咱们这儿的话不就不文明吗?为什么外边的人不学学咱们的话。”向文成说:“这件事让梅阁告诉你吧。”梅阁就说:“咱们这儿准是不文明的话居多。你看教会里的山牧师,就不用咱们这地方的话讲道。”梅阁说着已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去给向文成倒药。素懒,还是不愿意离开沙发。梅阁就去qiáng拉她,总算把素拉出了沙发。

  向文成已经把个大包袱在柜台上摊开,许多纸包从包袱里滚出来。向文成说:“现在我坐下,你们俩替我倒,把纸包里的药倒进药斗里。”他说梅阁识字,站在药橱子前拉药斗子,素管解药包。向文成又对素说:“你解开一包药,告诉我这药什么样,我就告诉你这药叫什么。梅阁呢,就拉开斗子往里倒。”

  向文成坐在沙发上,开始指导梅阁和素的倒药。

  素解开一个纸包,抓一把看看,闻闻,对沙发上的向文成说:“大白片,有点像萝卜gān,比萝卜gān块儿小,没什么味。”向文成说:“山药。药斗子上写的是怀山药。为什么叫怀山药?因为是出在怀安府。”

  素说:“这怀安府的山药和咱们这儿的山药就是不一样,咱们这儿的山药能当药不能?”

  向文成说:“就等你研究呢。天下没有不能的事,怀安府的山药当药材也是人研究出来的。”

  素说:“叫谁研究山药?”

  向文成说:“叫你研究。”

  素说:“我不会研究山药,我就会吃山药,吃得我都麻烦了。”

  梅阁说:“看烧得你吧,恁家有山药,别人家还没有呢。”

  向文成笑了笑说:“咱笨花的山药虽入不了药,可是好物件,糖分和淀粉最丰富。维他命也不少。”

  向文成一说维他命,素又糊涂了,说:“怎么天下净是我听不懂的话。”

  梅阁说:“你就休想懂那么多了,快把药包递给我吧。”

  素把一斤怀山药递给梅阁,梅阁在药橱子上那汪洋大海一般的药名里终于找到了怀山药,她把药斗子拉开,倒进去。

  素又解开一个纸包,对向文成说:“小huáng片儿,比怀山药的片小得多,有股子甜味。”

  向文成说:“甘糙,是药材里用途最广、用量最大的药。”

  素说:“牛吃这样的甘糙不吃?”

  向文成说:“牛吃,像嚼糖块儿一样,可吃不起。”

  素说:“嗬,好贵的甘糙呀。”她把甘糙jiāo给梅阁,又打开一包药说:“像蚕豆,比蚕豆白。”

  向文成说:“贝母,川贝母。贝母里除了川贝还有浙贝母。川贝的成色比浙贝好。川贝生在四川,浙贝生在浙江。”

  素说:“四川,浙江,兆州,哪个地方大?”

  向文成说:“叫梅阁递说你。”

  梅阁说:“四川和浙江都是省,兆州才是个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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