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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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逆境的王占元正心绪烦乱,听了向喜这番话,自然更添几分不悦。但他还是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对他这位老同事说:“谦益呀,自打我们早年在保定相识,我就看出你是个仁义之士。你打guī山、下荆州,我又看出了你的用兵之才。这也就是我把你留在我身边多年的原因。当然了,也就耽误了你仕途的升迁。从保定武备学堂起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你才是个少将旅长,我亏待了你啊。但是这次事件非同一般,对我的打击也非同往常。北京政府和湘鄂两省的乡绅决不会轻易放过我。所以我想,假如我设下的这个……举动能有助于对宜昌兵变所造成的后果的平息,我还是不准备改变我的计划。谦益,你要是不帮我,我也决不勉qiáng你。我尊重你的为人处事,再说,看现在局势的发展,也许你我分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你没看见湖南人正抛出一个驱王援鄂的计划,其目的不就是为了赶走我么。看来你我还是好离好散为对。”

  向喜说:“王大人对我的过奖我实在不敢当。像我一个笨花人,能有今天,也全靠了王大人的栽培。我没把兵带好,那是我的才疏智浅。至于大人所说的后果,那是我不愿看见的。我想北京政府在处理此事时不会那么不管不顾吧。”

  王占元说:“说到政府,现时这一阵子,无非是他徐世昌①在那里支应,他是顶不住各路诸侯的压力的。我处理完宜、武兵变事,恐怕你也要给我送行了。唉,孝感你不去也罢,还是洁身自好为对。”

  向喜没有去监督孝感车站对变兵的“处理”,但事后目击者还是把详细qíng景给向喜作了介绍。那介绍让向喜一阵阵毛骨悚然。他想,这哪里叫“处理”,应该叫杀戮。向喜见过“杀戮”这两个字,当时他并不认识杀戮的“戮”,还查了字典,字典的解释是:戮,杀也。他想,杀和戮连在一起,不就是杀、杀吗!这杀戮不同于作战,作战是敌对双方互相开枪,大家手中都有武器;而这杀戮是一方枪口对着另一方赤手空拳的兄弟。昨天大家还一起领饷,一起并着肩在战壕里作战,今天被闷在火车里的兄弟就成了ròu泥烂酱。一个有血有ròu的男儿又当怎样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在天之灵呢。

  一九二一年六月九日的《申报》也报道了这次的处决变兵事件:王占元假意让宜昌、武昌哗变的一千二百余名士兵回籍,每人发给两个月薪饷,并允许自由携带抢来物品,于是日下午备专车三十节护送。同时王占元又密电中央第四旅旅长刘佐龙中途将其全部枪杀。运送变兵的火车北上,至湖北孝感站时突然停车,晚九时,早已埋伏在车站的第四旅即开枪扫she,至次日十时止。除在混乱中有数十人逃脱外,其余均惨遭杀害。京汉铁路因之一度堵塞,至晚方恢复原状。这位撰文的记者最后也深有感慨地说:“此乃杀戮也!”

  一场杀戮过后,王占元并没有保住他在湘鄂的地位,在朝野一致的紧bī之下,八月五日王占元不得不先作出姿态:急电北京政府请求辞职,并密令将家中所有现款、财物一律运至天津,计有银钱箱一百六十口,衣物箱八十口,行李百余件。还令工厂赶制大木箱百余口,装载各类古董、字画。八月九日,大总统徐世昌令,免去王占元两湖巡阅使、湖北督军本、兼各职,任吴佩孚②为两湖巡阅使,肖耀南为湖北督军,孙传芳为长江上游总司令。

  八月十一日,王占元在督署向武汉各军警长官告别,在文昌门码头,他看个机会把向喜单独拉到一边说,“谦益呀,我有些对不住你,万没想到我们分别会这么快。对你的今后,我也没来得及作安排。昨天晚上我只见到了馨远,专门谈了你的事,你就找他吧。一个新组建的长江上游司令衙门,是不会缺你一个位置的。对,我太太还说,行前不能见到同艾和二丫头,也请代她向二位太太致意。人家这些娘儿们的jiāoqíng也不能忽视。”

  向喜说:“谢谢王大人的好意,我的事我正用心权衡,大不了笨花老家还有我的两间房子住。太太对同艾和二丫头的问候,我一定代转。”

  王占元在文昌门同汉口军政各界告别后,和家人登楚振舰沿江而下,经浦口赴天津。向喜和孙传芳都站在文昌门前为王占元送行。

  送走王占元,孙传芳拉住向喜的手说:“王大人处事聪明一时糊涂一世。没有孝感的事,再闹也不至于闹到这地步。也不知哪个混蛋王八蛋替王大人出的这个馊主意。”

  向喜说:“你知道咱中国人说一意孤行是什么意思吗,孤行无非是形容人处事既不合民意也不合天意,连朋友的劝告也不听了。你想,一条京广铁路让自己弟兄的血ròu给堵住,世间还有比这更惨烈的吗?”

  孙传芳说:“事qíng也过去了,人该死的也死了,该走的也走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有什么打算?熏我想对我是不会见外的吧?芽长江上游是个没边没沿的地方,熏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熏他北京政府也得听咱们的。”

  向喜说:“馨远老弟,熏我现在一心想休息休息。我想先回保定,熏然后我也许去笨花,笨花的新房子我还没正经住过哪。”

  孙传芳说:“我知道你是不愿被人勉qiáng的,先回保定看看也好,熏什么时候想回来,熏说一声就是了。你我不久肯定还会见面。”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一日,孙传芳和向中和分别于汉口文昌门码头。

  一年之后,熏果然如孙传芳所预言,向喜和孙传芳又在保定相会了。这年冬天,熏曹锟在保定做六十一岁大寿,孙传芳专程从宜昌来保定祝贺。曹锟这次的做寿惊天动地,直系的各路诸侯除吴佩孚故意不到外,其余全赶赴保定,连奉系少帅张学良也专程从沈阳赶来贺寿。北京的来宾更是数以千计,熏仅十二月八日这天,北京开赴保定的祝寿专列就有四列之多。曹锟还请来梅兰芳、余叔岩、程砚秋等名伶在光园为其助兴。原来宾客如此热心于曹锟的六十一大寿,皆因为曹锟正在为自己贿选总统而呼号。曹锟在北京甘石桥专设俱乐部,为其奔走拉票广散银两。又特别设计了祝寿这个举动。

  向喜自汉口与孙传芳分手后,熏便赴保定准备闲居。时曹锟的总督府正在成立谘议局,熏曹锟得知向中和正闲居保定,便遣人到双彩五道庙街邀来向喜,请他出任谘议官。向喜盛qíng难却,答应下来。谘议官其实是在总督衙门领着薪水的闲职,但曹锟并没有让向喜闲下来。他正热心在保定大兴土木,开通了连接总督府的新开路,熏将原直隶按察使司狱署改建为宾馆。因曹锟崇敬明代民族英雄戚继光,熏特将这宾馆命名为光园。现在他还准备把沿府河六百亩的闲置土地修建成公园,主持修建公园的差事他就jiāo给了向喜。曹锟对向喜说:“知道我为什么单选中你为我主持公园的工程吗?芽因为你久居南方,熏熟知南方的园林建筑,在北方建园林,熏不吸取南方的特点,熏定是乏味之作。咱要借助府河这一河清水,熏把公园建成个赛苏杭。”

  向喜说:“苏杭我还不曾去过,熏我只见过汉口的东湖。”

  曹锟说:“东湖就东湖,熏比紫禁城里的御花园qiáng就行。我就看不上紫禁城里的御花园,熏小鼻子小眼,熏土巴呛呛的。东一小堆石头,西一小座亭子。”

  向喜全身心投入了修建公园的事,他对此颇有兴趣。他想,这又是一种“活儿”。这活儿要gān,他还打算gān出个样儿来。他凭着对南方大小园林的见识,开始了对府河边这六百亩土地的谋划。他仿照南方园林的布局,在园中广堆太湖石,在堆起的石头下尽开dòng天。在近水之处又广建亭台,种植牡丹、芍药。这年直隶省刚遭遇旱灾,当地百姓听说保定建公园用人,纷纷前来报名,向喜对报名者也大为慷慨,来人便收,gān多gān少每天照样发工钱,并不时多发几个铜子,以款待工人。为此曹锟倒落下了好名声,工人们说,这都是曹锟的大慈大悲。

  孙传芳在光园同向喜见面。这天他身着戎装,而缺少军职的向喜只穿了长袍马褂。他们参加完曹锟的祝寿仪式后,孙传芳对向喜说,“咱俩不吃曹大人的宴席了,咱还去马号吃白运章的包子吧,离开保定这些年,我还不时想起白运章的包子。”向喜也说,他回到保定这一年多,也没机会去趟白运章。说着二人就出了光园。孙传芳只带了两名护兵,他们沿新开路向东,只二百步便来到白运章包子铺。包子铺老板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位老顾客,赶紧把孙、向二人引进一个雅间,又亲手为他们上了几个下酒菜,就退了下去。

  孙传芳先问了向喜在保定的生活起居,又问了二丫头的近况。问了文麒,文麟,还特意问了向喜的小女取灯。向喜说,取灯四岁了,十分招人疼爱。现在他自己委身保定,除了和太湖石打jiāo道,就是和他的小女取灯在一起了,他给了她极大的乐趣。

  两人自然要谈及当前的南北局势,谈及曹锟贿选的前途。孙传芳说:“喜哥,你身在近畿,又在曹大人都督府,自然比我这个身处长江上游的散淡之人明白。你认为曹大人能成功吗?”

  向喜说:“恕我直言,曹大人能成功。即使贿选再不光彩,但甘石桥俱乐部也会为他孤注一掷,就像段大人的安福俱乐部一样,都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再者,现在据我所知,甘石桥俱乐部已发出选票五百多张,每一张选票附带大洋五千元,听说还有一种一万元以上的选票。你想,议员们对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元还是挺在意的。”

  孙传芳说:“我这次来保定,权衡再三,吴佩孚吴大人就在电话里劝我要谨慎行事,而且毫不客气地说,‘我不去给曹大帅捧场,我只派了肖耀南。仲珊闹得举动太大,有安福俱乐部的前车之鉴,他还要紧步后尘,闹出个甘石桥俱乐部来。首先,中国人就腻歪俱乐部这种称呼;再者,贿选这种事,总不是件光明磊落的举动。选举成功是咱直系的缘分,可真要有个闪失,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这就是吴大人的看法。”

  向喜说:“可各路诸侯也是看人下菜碟,今天单只光园接待的来宾就有上千口人,还不算住在大小旅馆里的散客。我也总觉着曹大人如此树大招风地闹下去,祸福真是难以预料。刚才我说曹大人会成功,即使成功了,就好看吗,能维持吗?”

  孙传芳说:“人在这个时候劝是劝不住的。不过我们就这样想吧,曹大人要是成功了对我们自然也不是一件坏事。曹大人怎么也是咱直系的一棵大树,莫非你我还能怕这棵大树越长越大?将来曹大人要是真能在朝中主事,主一天是一天。眼下我们还是想想自己的事吧。现时洛阳的吴大人其实比保定的曹大人眼光更远大,不久我那个长江上游的差事兴许会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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