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喜有些诧异地问:“你是说……”
孙传芳说:“你想,吴光新下野后,从中原到湘鄂大局已定。王占元王大人的事虽然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可你把它放到整个中国的整个局势里来看,也不过是件区区小事,它无碍大局。王占元带着他的金银财宝一走,很快就会被国人忘记,此事不会伤我直系筋骨。如此说来,胜算者还是咱们,咱们可不能闲呆着啊。现在我守着长江上游看三峡风景,你在保定给曹大人修公园,差事都差不多。你注意过东南没有?东南首先是福建的局势,自从陈炯明③在福建背叛孙中山,不少人cha手福建都不成功。吴佩孚大人派王德胜去‘援闽’,又被福建的王永泉赶了出来。我看福建的事迟早还得要我们去支援、平息。不瞒你说,我已经观察到吴大人和曹大人为此有过磋商。谦益兄啊,假如有朝一日派我去督闽,你愿不愿意和我前去?你的公园,你的取灯,该放下的时候还得放下。”
孙传芳的一番话,向喜不是毫无准备,福建的局势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可他并不打算立刻就向孙传芳表态,现在他要品尝一下白运章的包子。伙计上了包子,正热气腾腾。他夹起一个包子在醋碟里蘸蘸,吃着说:“馨远啊,你说的事太巨大无边,我从湖北回来后就愿意思索一些身边琐事。咱们几年不吃白运章了,今天我一吃就知道不对味儿。为什么,这是陈麦子磨的面,面哈喇,没劲儿。可你要问掌柜的这是什么面,他准告诉你这还是‘双鱼’jīng面。你再咬咬,尝尝,你信不信。”
孙传芳放下筷子也不去夹包子,只观察着向喜说:“喜哥,你是越活越老练呀,还有点……狡猾。我跟你谈福建,你就跟我谈什么双鱼面。看来也许现在谈福建还不是时候。可我对你说的话你不能当耳旁风听。到时候,兄弟真要为此事远行,你可不许推辞。你以为我这次来保定就是拜寿看戏呀,若不是老兄在保定,我肯定还会在宜昌看我的三峡风景。”
向喜听出孙传芳的话并非闲话,他也已经猜测到直系cha手东南的动向。但他对军旅生涯确实已感疲倦,况且此等事也无法在饭桌上作出决定。他便继续对孙传芳谈他的太湖石和双鱼面。他又夹起一个包子在醋碟里蘸蘸说:“我用两车皮太湖石给曹大人堆了一座山,山下还有dòng,曲径通幽。我还给这dòng取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叫作‘别有dòng天’。那天曹大人从别有dòng天穿过,说这不就是江南吗?高兴得什么似的。我正准备再调几车皮太湖石,再给曹大人堆几座山。”
孙传芳到底也夹起包子蘸蘸醋,冷笑着说:“喜哥,恕我直言,我不喜欢你的‘别有dòng天’,先前你也不是这种xing格,没想到当兵当的使你我都变得越来越口是心非了。你要说舍不得你的取灯我信,你要说舍不得你的太湖石,就让我难以置信了。今天我让你一步,不再谈东南的事了,咱俩吃完包子去双彩五道庙看取灯吧,我还记得在宜昌给她过满月那样儿哪。哎,孩子跟着二丫头还习惯吧?”
向喜说:“要说二丫头对取灯可是一百一。哎,见了取灯可别提她生母的事。”
孙传芳说:“这个我明白。说起取灯的生母,那个施姑娘有消息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当时我正在岳阳,也没再见施姑娘一面。”
向喜说:“施姑娘没有准消息,只听说在老家吴桥又搭了一个班儿,自任老板,还听说净在哈尔滨、俄国那边演出。”
孙传芳说:“唉,江湖上的人真是脾气难摸。”
他们没有再就施玉蝉的事讲下去。
向喜和孙传芳在白运章包子铺吃完包子已是下午,在天华市场前,他们又叫了两辆洋车,沿新开路西行。保定本来就是个jiāo通无序的城市,这天又适逢曹大人祝寿,总督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孙传芳和向喜的洋车在青石子路上颠簸着,绕着涌动的人流西去,过了总督府,过了光园,拐进光华路向北,再经过保定著名的槐茂酱菜园,前边有条东西小街便是双彩五道庙街。这是一条只有几百米长的小街,街上东半段是绱鞋铺和豆浆坊,鞋铺挂着“反正绱鞋”的幌子。西半段是清一色的青砖门楼。这并不是保定府达官显贵的居住区,但作为住家倒也安静。向喜的院子坐南朝北,在这条小街的尽头。孙传芳和向喜的洋车在门前停住,两辆护兵的洋车也随后停下。几个护兵从车上跳下,立时把住了院门。街上行人停住脚步观看,他们已猜出来人的身份了。
孙传芳对这个小院并不陌生,院里的两棵丁香树还是他和向喜一起种下的。他走到丁香树前,看着落尽叶子的gān树枝说:“那一年光知道帮你种树,也不知开什么花,紫的还是白的。”
向喜跟过来说:“你说巧不巧,一棵白的一棵紫的,chūn天一开花,满院子香。”
孙传芳说:“那是你的院子太小了吧。”整日饱览长江和三峡气势的孙传芳,确实觉得眼前这个两进的小院小得可怜,便想到向喜在保定的生活并非如愿。
孙传芳和向喜在院中看丁香树,一个小姑娘从后院跑出来,看看客人又转身向后院跑去,边跑边喊着:“妈妈,妈妈,有客人来了。”这便是取灯了。她回到后院去叫妈,又和二丫头手拉手从后院出来。她端详着站在眼前的孙传芳,孙传芳也仔细端详着取灯。取灯端详一阵孙传芳还是扑在了向喜怀里,向喜弯腰拉过取灯说:“快叫叔叔,这位叔叔和别的叔叔可是不一样。”取灯使劲打量着孙传芳说:“怎么不一样,他是个大官吧?”向喜说:“不光是个大官,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哪。”取灯有些不相信地继续看孙传芳,孙传芳早就上前一步把她抱起来。二丫头这才cha上话说:“看孙叔叔威风凛凛的,把俺取灯吓着了一样。”孙传芳说:“看喜嫂说的,也不看谁家的孩子,莫非还怕当兵的。”
孙传芳抱着取灯往后院走,向喜和二丫头跟在后边。
①。徐世昌(1855—1939):老北洋系,曾任北洋政府国务卿、总统等职。
②。吴佩孚(1874—1939):字子玉,直系,曾任两湖巡阅使,直军总司令,十四省联军司令等职。
③。陈炯明:老同盟会员,曾为粤军总司令,后叛变孙中山。
第二十六章
孙传芳离开保定后,不久真去了福建,继而又从福建进入沪杭地带。向喜也终于应邀扔下他的取灯和太湖石,随孙传芳前往。当孙传芳统领起东南五省时,向喜是为孙传芳镇守东南门户吴淞口要塞的主官,称吴淞口要塞司令,授中将衔。
取灯在保定过着安生而富足的日子,她按照父亲的吩咐先在琅瑚街读完小学,后来考的是地处保定南关的同仁中学。同仁是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课程设置、师资力量都处于领先地位。校规校风又竭力适应着中华民族的民风民qíng,单看它的校歌也可窥见一斑。同仁的校歌本是由尧舜时代的《卿云歌》改编而来,歌中唱道:“天覆地载,日月照临,chūn风化雨,一视同仁……”而它的盾形校徽和蓝白相间的校旗,在保定更是独树一帜。校方对校徽的解释是:盾象征着自卫,加之内中的同仁中学四字,便是同仁抵御着旧势力,去创造新的事业。而校旗的蓝白则象征着大海和纯净。
同仁古朴而有活力的校风,务实而又先进的课程设置,一时间在华北一带名声大噪。尤其它那主张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生动活泼的教学理念,更是受到在校学生的欢迎。学校为使学生把课本知识应用到实践中去,特开设工厂车间,成立专门小组,出资购置各种机器、器械,甚至连电影放映机这种罕见的物件也不惜血本购进几台。学生们节假日可骑着校方的自行车,带上放映机,分小组到农村为农民义务放电影。而男生们还可以自愿报名去参加一些修桥补路的义务劳动。
同仁的生活激dàng着取灯的心,她按照向喜的设计,顺容的关照,学校的教育,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位保定的“新式女孩”。为了活动方便,她还给父亲写信,要求买了一辆自行车。每逢星期天,她和放映小组便骑车奔波于乡间的小路上。
开始顺容不主张取灯骑自行车,她说她看不惯一个女孩子骗着腿上下车的样子,这就不如坐洋车的女子看起来文雅。取灯说,我又不能坐着洋车去乡下放电影。再说,骑自行车也是运动,坐洋车像小姐。顺容说,你就是小姐,你妈我没当过小姐,我闺女就得当小姐。为买自行车,取灯说服不了顺容,才给向喜写了信。向喜很快回信同意了取灯的请求,顺容才勉qiáng也同意下来。
向喜支持取灯买自行车,却不支持她去放电影。去乡下放电影,又使他想到了那些走村串庙“撂地”的流làng艺人,他愿意让取灯远离这些。为此他给取灯写信说,他倒觉得同仁那个学医护的小组更适合她。向喜还提到,在老家笨花,她还有一位行医的大哥,大哥在笨花受着乡人的尊敬。后来取灯听了向喜的建议,参加了同仁的医护小组。因为在骑车放电影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乡村有不少患着病却不得治疗的乡民。
取灯在保定和顺容相处得融洽,和两位哥哥文麒和文麟也相处得融洽。取灯念初中时,文麒和文麟已是西关育德中学的高年级学生。文麒酷爱文艺,他正迷恋着京剧里的余派老生,有兴致时甚至还以票友的身份登台献艺。电影更是他迷恋的艺术形式之一,有位保定籍名叫王元龙的知名影星,家住保定小金线胡同,这年全国各地正在上演着他主演的电影《美人计》。文麒和王元龙认识,一次王元龙回保定探亲时,文麒就领取灯去拜访王元龙。王元龙不仅以礼相待为取灯在本子上签名留念,还专门陪他们兄妹到东大街电影院看了电影《美人计》。王元龙在电影院的突然出现,自然引起一场波动,场内电灯突然大亮,把所有光亮都照she到王元龙身上,灯光也照亮了文麒和取灯。这让取灯有些不知所措,她东躲西藏才总算藏在了人后。但这件事却叫她终生难忘,这使她了解到,世上原来还有这样风光的职业。不过王元龙的风光并没有带给取灯真正的艳羡,她不喜欢这种在灯光照she下的风头。有一次她给父亲写信讲了这件事,向喜读过信后松了一口气,心里说谢天谢地,幸亏你不希罕灯光这物件。电影院里的灯,杂技棚里的灯,不都是灯吗。他还暗自欣喜他对取灯的设计和教育收到了效果,取灯已不再是喜欢蹬梯爬高的那个小闺女了。
文麟不似文麒那么“活泛”,在学校他迷恋英文和历史,课外迷恋的是西洋音乐。他有一架自动换盘的留声机,他还积攒了成套的唱片。取灯不断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外国音乐家的名字,文麟告诉取灯,贝多芬的第三jiāo响乐叫《英雄》,第六jiāo响乐叫《命运》。俄国qiáng力集团的首领叫莫索尔斯基。而圣桑的《天鹅之死》并不是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文麟少言寡语,喜欢一个人思想,还喜欢一个人到街上吃零食。有时他会背着顺容,带取灯一块儿到街上找零食吃。一块麦芽糖,一把铁蚕豆,一串红果夹着桔子瓣的糖葫芦。文麟吃,取灯也吃。直到文麒文麟都赴北京考入大学之后,取灯还留恋着她和两位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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