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都听见取灯叫了娘,听见她叫得那么自然,这使得站在后边的秀芝红了眼圈。取灯的一声“娘”也让向文成放下心来,大半天来他一直不知道这母女的初次相会,会有什么故事出现。
取灯的一声“娘”,最高兴的还是同艾,同艾对和取灯的初次见面,也有过各种猜想:一个生在宜昌,长在保定的洋闺女,乍走进笨花这个huáng土窝,遇见这一家子“生”人,很难说是个什么局面。但同艾是决心要把这闺女接纳进向家的。为了迎接取灯,今天她先把自己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她决心不给向家露怯,也不能让老二顺容那么容易就占了这么多年风头。半天来她坐不安站不稳的,不是在院里听听,又走出街门看看,一阵阵的心慌意乱。秀芝见婆婆今天的异常表现,就偷着对向文成说:“你看咱娘,为闺女回来是多么上心。”向文成笑着说:“这就是咱娘。再者,一个没见面的闺女进门,怎么也是咱向家的大事。”
同艾把取灯的衣服摔打gān净,全家人才有机会欣赏这位向家的闺女了。他们都觉得,这位衣着虽不同于笨花的闺女,怎么就那么像向家的人。他们有的人看取灯又短又白的手像向喜;有的人看她饱满的脑门儿也像向喜;同艾的眼睛最尖,她看得不是取灯的脑门儿和手,她看的是取灯的脚,一双又短又宽的脚。尤其她穿着偏带的皮鞋,就更显出这脚的短宽。脱了鞋,五个脚趾头准也和向喜一样,齐头齐脑。接着他们还是不自觉地去找取灯身上那些不似向家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取灯的眼睛。向家的孩子都是单眼皮,取灯却是双眼皮。着让他们想到了那位走钢丝的风尘女子。那女子一准就生得一副双眼皮。但他们并不膈应这双眼皮,反而觉得它给取灯平添了几分灵动和鲜活。
向文成看不见取灯的双眼皮,也没有注意取灯的脚,他偏重听了取灯的声音,很明显,取灯说话口音虽属保定,但音色却带出向家人的特点,向家几代人声音偏低不偏高。
取灯并不理会全家人正在研究她,她有些激动地一一辨认着家人,叫着她应该叫的称呼。她的眼里莫名地含着泪,鼻子上沁着汗珠。她已经感觉到她的确是这个家的人,她又想起甘运来的话:“恁家。”
站在人后的甘运来看出他的“恁家”已经得到证实,高兴得又点头又跺脚,同时还不忘提醒取灯,给取灯一个表现机会。这该是取灯向全家人出示礼物的时候了,他对取灯说,“取灯,给你娘的礼物呢,还不让你娘高兴高兴。”
取灯这才想起来笨花前,为了表示对家人的心意,她给家人jīng心准备的礼物。她不找顺容要钱,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几样分量不算“重”的礼:给同艾的是一条绣花丝巾,给秀芝的是一小盒五色绣花线,给向文成的是一块带盒的象牙图章料……她一一把礼物摆放在院里的那块红石板上。分送完这些,取灯还另有“重礼”,她从她的小藤箱里捧出几个用礼品纸包裹着的小方包,闪亮的包装纸,挽系着闪亮的丝带。用礼品纸包装礼品,这是取灯在同仁中学看外国人送礼时学来的。她捧着它们先分送到同艾和秀芝手中让她们猜,当她们猜不出时,她就说:“外国人送礼,都主张当场打开,就请娘和大嫂当场打开吧。”
同艾和秀芝听了取灯的话,都哆嗦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礼物,原来礼物并不重,每人都是一瓶没贴商标的雪花膏。同艾正在纳闷,心想这物件也值当得左包右包,瓶上连个商标也没贴,再好还能赶上双姊妹牌的?
取灯见同艾和秀芝对手中的礼物有疑惑,就说:“娘,这雪花膏可与众不同,这是我们学校化工厂自己做的,我还参加制作了哪。我们的化工厂做雪花膏,也做肥皂和花露水,就是装璜不qiáng。好不好的我也不好评价,娘和大嫂就先试试吧。”
取灯说着为同艾打开一瓶,让同艾当场试验它的品质。同艾受了取灯的鼓动,当真用手指从瓶里抠出一点在手心里打匀,擦在了脸上。对化妆品已有些许了解的同艾立时觉出,这自制雪花膏并非那种石灰渣子般的次货,它还真有几分品质呢。她便也鼓动秀芝当场试用。一向远离化妆品的秀芝有点不知所措,取灯就给秀芝抠出一点抹在她掌中。秀芝不得不把它施到脸上,她觉得自己很害臊。同艾肯定了同仁中学的雪花膏。
雪花膏招出了向文成的参与。他冷不丁张口问取灯说:“雪花膏的主要成分是硬脂酸,你们的硬脂酸也是自制的?”
听到硬脂酸三个字,取灯惊异地把注意力转向了向文成,她是觉得,怎么连这么“背”,这么专业的化学试剂,我这位大哥也能够脱口而出呢。她马上感到她和大哥之间又多了几分jiāo流的可能,也仿佛更多了几分亲qíng。她回答了向文成的问题,说,硬脂酸他们还做不了,是从天津购进的。接着向文成又发表议论说,“雪花膏”、“洋沤子”①的品种千变万化,其基础成分就是硬脂酸。还说,外国人巧立名目,吸引顾客,结果还是硬脂酸。那香味是来自香料,加什么香料就是什么味儿。
同艾见向文成又开了一个硬脂酸的话题,不知这硬脂酸还会引出什么故事,就觉得现在应该把更多的话留给取灯说。她打住向文成的话头说:“文成,你还是听取灯说吧。”
取灯对同艾说:“我大哥说得对,化妆品的气味就是靠了香料,香料的好坏也决定着化妆品的品质。”
同艾打住了向文成,自己倒不知不觉也说起雪花膏来,她问取灯:“先前保定马号里有个专卖化妆品的三友和商店,紧挨着国风照相馆,不知还有没有?”
取灯说:“早关门了,生是让洋货冲击的。”
同艾说:“也难怪,本来他家的雪花膏就不qiáng,名目倒不少,打开一闻,都是怪模怪样的烂水果味儿。”
全家围绕雪花膏的话题过后,甘运来还有礼品jiāo代。他从吴淞口回来时,向喜给向文成的世安堂买了一些南方的药品,藏红花、川贝还有更贵重的麝香什么的,这些东西虽产在四川和云南,在南方,可比北方要便宜。除了这些名贵中药,向喜还给向文成买了德国产的两种洋药,一种叫“呼吸香胶”,另一种叫“人造自来血”。向喜为向文成买药,一是对向文成事业的鼓励,二来也是对家里的接济。
向家人簇拥着取灯,取灯热“恋”着向家人,从傍晚直到月亮升起。
晚饭过后,同艾把取灯安排到自己房中歇息。她给自己睡觉的炕换上新鲜的竹席,又在房中摆了一张单人chuáng。待取灯洗涮过后,她问取灯睡炕还是睡chuáng。取灯想了想说,她愿意和同艾一起睡炕。
取灯要和同艾一起睡炕,这是同艾希望的,可她毕竟不知取灯的心思,才又给取灯摆了一张chuáng。
夜深了,同艾和取灯就着一盏雪亮的洋油灯(今天向文成把灯罩擦得格外gān净)上炕睡觉。同艾打量着只穿着一件针织背心、已经发育成熟的取灯,觉得她还是像向喜的地方居多:那平整的脊背,浑圆的肩膀和胳膊,还有丰满的后脖梗子。她拍了拍取灯的脊背说:“看,小案板子一样。”
取灯听过不少外人对自己的形容,她都没有在意过。不知为什么她很愿意听同艾说她的脊梁像小案板子,她觉得这才是自家人对自家人的形容,这比说你个如花似玉呀、活泼可爱呀要亲切得多。
闻着向家屋里和院里的空气,当晚取灯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秀芝看见站在廊下的取灯,告诉她洗脸在哪儿,刷牙在哪儿,还问她带没带牙粉。取灯对秀芝说,牙刷牙粉她都带了,就是没带牙缸。这时同艾已经举着个牙缸站在了取灯身后,说,这牙缸本是取灯的爹向喜备在家中的,她让取灯就用爹的牙缸牙刷。取灯刷完牙,又在廊下的脸盆架上洗了脸。
早晨,向文成一家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取灯的到来,是不常在院里吃饭的同艾也和全家一道进餐了。昨天秀芝来不及蒸馒头,今天一早就用麦子从街上换了二斤馒头。在笨花,就像huáng昏有“jī蛋换葱”的一样,早晨也总有拿麦子换馒头的馍馍车,笨花人管馒头叫馍馍。换馍馍的不吆喝,chuī个羊犄角当信号:呜……呜……馍馍车上的馒头是“戗面”的,方方正正,有咬劲。
这个早晨,向家的红石板饭桌上放着两种gān粮:二八米窝窝和白面馍馍。取灯伸手要拿huáng澄澄的二八米窝窝,却遭到了同艾的制止,她执意要取灯放下窝窝吃馍馍,结果还是向文成说了话。向文成对同艾说:“娘,你就让取灯入乡随俗吧,再说这也不叫入乡随俗,应该叫入乡随向吧,就让取灯随着取灯家吧。”
同艾笑起来。这才同意取灯去吃窝窝。
取灯第一次品尝了二八米窝窝的滋味,她觉得这种像金字塔般的吃食,吃起来有几分筋道和几分松散,筋道和松散里透着米香。她吃着二八米窝窝,突然又抛开窝窝发了话,她先叫了声娘,又叫了声大嫂,说:“我闻出来了,你们今天都擦雪花膏了。”秀芝不说擦了也不说没擦,同艾说:“我试了试,恁做的这雪花膏是比保定三友和的qiáng。往后你就专供我擦雪花膏吧。”其实同艾回笨花以后,是很少动用化妆品的。
取灯说:“我还怕娘和大嫂看不上我们的产品呢。”
向文成说:“单说你大嫂,没个看不起的,给她盒蛤喇油,她还舍不得擦呢。”
取灯一听向文成说蛤蜊油,又问向文成蛤蜊油是不是凡士林。向文成说:“没个不是的。凡士林有huáng的和白的,蛤蜊油就是凡士林。”取灯说:“蛤蜊油既是凡士林,就不适宜往皮肤上擦,擦多了手上还裂口子呢。”向文成说:“你看,到底你的化学底子比我深。我就知道凡士林能调配软膏。”取灯说:“哪儿呀,我也是听说。”向文成和取灯从二八米窝窝说到化学,从化学说到药,最后从药说到世安堂。取灯问了世安堂不少问题,向文成对取灯说:“想了解世安堂,吃过饭先跟大嫂替我上房晒药吧。又到泛cháo的季节了,药也泛cháo。”
向家吃了一顿早饭,说了一顿饭的话。秀芝收拾饭桌时只说,饭和菜都没下去多少。
上午,取灯真去帮秀芝上房晒药,她和秀芝把药一包一包地从世安堂搬出来往房上运,又学着秀芝的样子蹬着梯子上了房。秀芝先用笤帚把房顶扫了又扫,然后就把一包包中药摊开,在太阳下摊晒。取灯帮着秀芝解药包,不一会儿,解开的药包就摊晒了一房。空气里弥漫着取灯不熟悉的药味,她觉得它们又好闻又不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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