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取灯和秀芝劳作着摊晒中药时,邻居西贝家引起了取灯的注意。她注意的不是西贝家那门窗朝“一面儿的”院子,她注意的是这邻居家有位女孩子。这女孩子一副瘦弱的身体,正靠着一个门框直往向家的屋顶上看。她一定是看见了一个生人正和秀芝一起劳作。她看得很是出神,甚至忘记了她本是要坐在太阳下读书的。
房上的取灯看见了这女孩子,也看见了她手中那本厚重的大书。她想,那是一本《圣经》吧,同仁的学生对《圣经》的模样并不陌生——绿的或是黑的漆布封面,jīng装的规格,显得很庄重。取灯想不到在笨花这样的乡村也能看见《圣经》。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子里的女孩子,问秀芝她是谁,为什么她会有一本《圣经》?
秀芝告诉取灯,她叫梅阁,是基督教徒。她家姓西贝,她家里人都看不惯她的做派,而向家人常觉得这孩子可怜。取灯又问秀芝,“这位梅阁常来咱家吗?芽”秀芝说,“来,能踢破咱们的门槛,就喜欢找你大哥问这问那。”
房上的取灯看院子里的梅阁,院子里的梅阁也看房上的取灯。一会儿,梅阁闪进了屋,没再出来。
取灯站在房上想着,乡村有多少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啊,在满是柴禾灰和牲口粪味儿的狭长院子里,生是有个女孩子读《圣经》。
①。洋沤子:即雪花膏。
第二十八章
又是一个早晨,取灯在房上看见西贝梅阁又站在自家院里朝房上看,便忍不住叫起梅阁的名字请她也上房来。自从第一次看见梅阁《圣经》,取灯对她就充满了好奇。
梅阁听见房上的取灯叫她的名字,先是觉得突然,一想到这是向家人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也就不奇怪了。她决定接受邀请,上房去认识这位“外边”来的女学生。笨花人管外地叫“外边”,管从外地来的人叫从“外边”来的人。他们觉得外边神秘莫测,外边宽阔无边,外边来的人都大大有别于笨花人。梅阁早就知道向家还有个闺女在外边,梅阁对外边的理解更加具体,她已经从向文成那里知道,这闺女在保定,念的学校是同仁。
梅阁蹬着自家梯子,沿着房檐走上向家房顶。当她和取灯站成个面对面时,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跟前这位矫健、丰腴的取灯,只叫梅阁更加觉出自己体态的单薄。她不时把身上的布衫往下抻,她有点局促。取灯看出了梅阁的局促,便伸出手说:“来,握握手吧,握握手就算认识了。”
梅阁响应了取灯的提议,向取灯伸出了手。这是她第一次同人握手,觉得新鲜又文明。
取灯和梅阁握过手,信手从房顶上拽过两个蒲墩,自己先坐住一个,又指给梅阁一个。两人面对面坐了。还是取灯先说话,她从兆州的学校开始问梅阁,问她这兆州的师范学校为什么叫简易师范。
梅阁说,“兆州就有个简易的,不知道不简易的师范什么样,简易,想必是不正规呗。”
取灯又问这简易师范国文讲到了什么程度,数学讲到了什么程度。梅阁一一回答了取灯。取灯明白了,简易师范的课程比高等小学略高一些,也显通俗一些。她立刻又想到了《圣经》,梅阁只上过简易师范,为什么能读《圣经》呢?《圣经》是有一定难度的。她便对梅阁说:“你能读《圣经》,读《圣经》可不容易。”
梅阁说:“也不难,有人不识几个字还能读呢,上帝的旨意,只要你愿意接受,就能接受。”梅阁问取灯是否读过《圣经》,取灯说,她没有读过,只见别人读。同仁中学里有个小礼拜堂,她偶尔走过那里,就站下听听,还记住了《圣经》里的一些名字,比如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是个什么样的人?”取灯问梅阁。
“好,是个好人,好得不行,可上帝还要考验他。”梅阁说。
梅阁和取灯谁也没想到,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们的第一次jiāo谈,会开始于那个离她们如此遥远的亚伯拉罕。接着,梅阁给取灯讲起了亚伯拉罕的故事。她说,亚伯拉罕是绝对服从耶和华的,可他越是虔诚,耶和华就越是要考验他。亚伯拉罕有个儿子叫以撒,一天,耶和华突然显灵告诉亚伯拉罕,叫他把儿子以撒带到摩利亚山上去,并让他亲手杀掉儿子,再把儿子烧掉作为祭品。亚伯拉罕就忠诚地准备服从耶和华的旨意。他命令两个仆人作好旅行的准备,把木柴装在驴背上,带上水、gān粮,就和儿子朝着沙漠去了。他们走了三天,终于到达摩利亚山。在山上,亚伯拉罕要两个仆人停下,自己则带着以撒往山顶上爬。以撒很快活地跟着父亲向上爬,他知道父亲是要去山上上供。不过他也感到有点奇怪:父亲上供他是常见的,祭坛和木柴都有,父亲手中也拿着杀羊的长刀,可是作为祭品的羊在哪儿呢?他就问亚伯拉罕。亚伯拉罕说,到时候耶和华就会把羊拿来。话刚说完他就把儿子放在了祭坛上。他一手举刀,一手将儿子的头向后推去,以便割断儿子的颈动脉……
取灯听到这儿,惊讶地问:“难道他当真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梅阁说:“亚伯拉罕举起了刀,这时他耳边响起了耶和华的声音,耶和华说‘止住吧’,耶和华没有让他杀儿子。耶和华果然看到亚伯拉罕是所有信徒中最忠诚的了,也就不再需要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用杀儿子作证明了。以撒也听见了耶和华的声音,从祭坛上站了起来。这时附近树丛里跑出了一只大黑公羊,亚伯拉罕把那羊抓过来,代替儿子作了祭品。”
梅阁讲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她一往qíng深地对取灯说:“做上帝的信徒,就要像亚伯拉罕这样。你说亚伯拉罕好不好,忠诚不忠诚。”
取灯并不准备马上回答梅阁的问题,她觉得就这个故事而言,真能叫人有几分感动。可是,亚伯拉罕要杀儿子,毕竟是残忍的。但她有点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告诉梅阁,就扭过头去看院里的一棵枣树。枣树长过房顶,果实累累的青枣已经红了眼圈儿。她信手摘下一个枣问梅阁,这是什么枣。
梅阁见取灯只顾摘枣,对她的故事如此淡漠,脸上立时有些不高兴,说:“取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哩。”
取灯咬了一口枣,吃出枣还生,又觉出她对梅阁的不礼貌,便说:“你是让我说真心话吗?”
梅阁说:“可不兴说假话。”
取灯说:“平心而论,我觉得上帝和亚伯拉罕都很残忍。这就是我的真实看法。”
梅阁急了,说:“你怎么敢这样说上帝和亚伯拉罕?”
取灯说:“哪有让人家拿儿子的命去表忠诚的?哪有为了表忠诚就举刀杀儿子的?”
梅阁说:“可上帝并不是让他真杀呀,是考验他。”
取灯说:“上帝要是晚来一步呢,以撒不就没命了吗?”
“上帝不会晚来,上帝什么时候都不会晚来,他时刻都在准备拯救世上的罪人。”梅阁告诉取灯。
取灯不打算就上帝会不会晚来再和梅阁讨论下去,她想,这是个信仰问题吧,现在她倒愿意把自己摆到个异教徒的位置上了。她愿意和梅阁的初次见面是愉快的,她更愿意尊重梅阁的信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梅阁,咱说点别的吧,你也别跟我这个异教徒一般见识了。我愿意相信《圣经》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这是什么枣,再过多少天才能好吃?”
梅阁也不准备回答取灯的问话,她觉得今天这个外边来的闺女带给她的净是不愉快。她心里堵上了疙瘩,她还从来没听谁说过上帝是残忍的。她从蒲墩上站起来说:“不跟你说了,我走啦。”说完真的顺着房檐去找她家的梯子了。
取灯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伤害了这位邻居。她不错眼珠地看着梅阁瘦弱的背影,暗自埋怨着自己的冒失。她想,总还有机会吧,总还有机会挽回同梅阁初次见面的遗憾。
第二十九章
兆州的土质城墙宽阔高大,城垣一周十五里。在这高大宽阔的城垣里,有许多闲置的土地,据说是古代建城时,为官府的屯兵屯田而用。现在这城垣里的土地无人耕耘,变得荒芜。在城垣之内荒芜的土岗上,有一带由土坯垒成的院墙,外面抹着清洁的白灰。院里是一座座平顶表砖房。远看去,这院落、屋宇和当地没什么区别,只待人走近,才发现在平顶表砖房的墙上,开的尽是拱形窗户,而当地的窗户都是方形的。逢礼拜天时,人们还能听见从窗内传出的诵经和唱诗声,这便是瑞典牧师山牧仁在兆州修建的福音堂。
山牧仁主持的福音堂属基督教的神召会,院墙的大门上突现着两排砖刻大字,便是:“兆州神召会福音堂”。山牧仁,瑞典人,几年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先在中国南方传教,后又受教区派遣,辗转来到兆州,他一心要把耶稣基督教的教义传给这里的乡民。山牧仁是一位个子偏高,背微驼,谢顶的中年人,他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子,都引起兆州人的好奇。更让兆州人稀奇的是,他的鼻子上还能架起一副无腿眼镜。山牧仁的太太被当地人称为山师娘,兆州人更是拿山师娘当稀罕来看。她那张毛细血管突现着的粉嫩的脸,她那高耸的足能冲击到你眼前的胸脯,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以及走起路来那大步流星的步态,都能叫兆州人看得目瞪口呆。起初,兆州人真不知如何接受他们。山牧仁和山师娘的到来,也包括笨花在内的兆州人增添了许多谈话的资料。有人说,山牧人和山师娘不吃粮食,专喝羊的奶;有人说,他们cao一口鸟语一样的语言;也有人说,他们走路时是不回头的,即便有人在身后喊他们,他们还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还有,那山师娘立冬无夏的不穿裤子,只用一条裙子把自己包裹,人们实在闹不清她是怎样耐得住冬天的严寒的。冬天,当兆州的女人们和山师娘擦肩而过时,便觉出自己腿脚的寒冷。然而兆州人接受了他们,山牧仁的夹鼻眼镜,山师娘高大的胸脯、细长的腿,久之也不再是稀罕。他们在兆州城里建教堂,招信徒,使耶稣基督的故事在这里流传开来。圣母玛利亚为什么把耶稣生在马槽里,彼得手里为什么有一把大钥匙,高风亮节的约翰,卑琐的犹大……成了这一带乡人的嘴边话。他们把伯利恒和笨花说得一样流利,他们也把赖人称撒旦。还有人把《圣经》里的人名起到自己的儿女身上:彼得,路德,各雅,耶利米……兆州人还得知,七天的最末一天叫礼拜天,逢这天,有人便手持《圣经》到山牧仁的礼拜堂去做礼拜。这天,假如你从山牧师的教堂墙外经过,就能听见教堂里的唱诗声。在众多的声音里有一位女人的声音最高亢、最尖锐,那便是山师娘。异教徒们说这声音像jī打鸣,教徒们很为此而不悦,虽然他们也听出山师娘的唱诗与jī打鸣的酷似。山牧仁也唱,他的声音却是低沉的,那声音稳妥地沉在诗歌的底部,像一种shòu类的低吼。兆州人更想象不出人还能发出这种声音,男人们一次次模仿又一次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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