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芝和取灯还是偷偷抹了挂在脸上的泪珠,直到助兴节目开始。
助兴节目开始了,刚才洗礼的池子又被地板遮盖起来,讲台变成一个小舞台。唱诗者又唱了《荣耀归于真神》,助兴节目才一个个演开来,信徒们不断为节目鼓掌。《摩西出埃及》被排在最后,压轴戏似的。这出由笨花人演出的压轴戏确切点说是向文成编剧,向取灯导演。
节目开始前,取灯学着同仁中学演节目的办法,又根据剧qíng,就地取材把“舞台”做了一番布置,她推倒几只桌椅,用几大块布把它们苫起来,舞台上便出现了高山和丘陵。摩西和他的同伴,就将在这里完成这次历史xing的旅行。
在摩西出场前,先是耶和华的显现。耶和华(取灯)身穿白袍,头上搭一块羊肚手巾,手巾用布条箍住,再cha几朵野花。他站在山丘的最高处,向着大地举起双手呼唤道:
我看到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苦难,
我听见了他们的哀号,
我要拯救他们,
带他们离开埃及,
去有牛奶和蜂蜜的地方。
你们去吧,我时刻在照看你们……
耶和华说完,隐在了幕布后边。
台下的信徒们开始议论:这耶和华是哪个村的?有人说是笨花人,有人说不是,说笨花人说话不是这口音。又有人问,这耶和华是男是女?有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听起来又像男的又像女的。信徒正在争论,摩西出场了。
这摩西刚高过台上的桌椅板凳(山丘),他的嘴和下巴上粘着几朵棉花。他手里柱着一根秫秸棍,身穿一件紫花长袍,露着两条胳膊,他两腿弯曲,步履艰难,一蹶打一蹶打地开始在台上转圈儿。摩西后面紧跟着几个犹太伙伴儿,他们也学着摩西的姿势迈着艰难的步子走路。摩西在台上拄着棍子转了一圈儿,又一步步登上一座山(桌子),手搭凉棚东看西看,尼罗河的沙漠正迷着他的眼吧。他挥挥手,驱赶尽眼前的沙尘,就见有位当地的牧羊人(二小所饰的乡人)走过来。牧羊人看见摩西和这群衣衫褴褛的旅人便上前询问。
牧羊人(唱):
行路客人你往哪里,
手持拐杖到何处?
站在山上的摩西听见牧羊人问他,也做了回答。
摩西(唱):
我今远行离我本土,
遵照我主所吩咐。
牧羊人(白):看你们走得辛苦,何不歇歇再走?
摩西(唱):
不到天明不敢歇息,
直到荣华福乐地。
牧羊人(白):你们不害怕走路吗?
摩西(唱):
主在暗中时时看顾,
天使尾随常保护。
耶和华又在山上显现,他举起双臂cha话道:说的对,我随时看顾你们,直到荣华福乐地。
牧羊人(白):看,大风要起,你们可不要迷路呀。
摩西(唱):
救主耶稣前面引我,
一路扶持无失措。
这时像有大风突起,大风把摩西刮得东倒西歪。摩西和他的同伴就趔趄着转起圈儿来。风却更大了,他们被刮倒在地,开始在台上打滚儿。剧qíng已进入高xdxcháo,山师娘见台上气氛紧张,也即兴弹起风琴做伴奏,她聪明地用低音键奏出风声的效果。台下信徒顿时更加如身临其境。山师娘的加入,让向文成也激动不已,他小声对秀芝说:“看,风琴就是个万能的物件。”秀芝看着正在台上打滚儿的儿子,只不住点头。
风终于停了。
牧羊人(白):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这样艰难,为什么一定要离家远行呢?
摩西(唱):
那里必得生命活水,
常与救主彼此亲近。
我必头戴荣耀冕冠,
为此必住福乐地。
耶和华又一次显现(白):这就是他们的决心,有志者都跟上来吧。
牧羊人(白):这倒是我事先想不到的。
(唱):
请问我可随你同住,
那里福气我也慕。
摩西(唱):
请你快来我深盼望,
得一良知同进步。
牧羊人加入摩西的队伍,众人表示欢迎(合唱):
快来快来休再迟延,
请和我们同进步。
摩西(唱):
家宅早已准备齐全,
快到荣华乐地。
全体合唱:
同心协力一起前进,
我们比到福乐地!
耶和华显现(白):哈哈哈哈,这我就放心了,我将扶持你们直到永远!
一出《摩西出埃及》结束了,“耶和华”也从山上走下来,和众人站成一排,向台下鞠躬谢幕。有备撕掉粘在嘴上的棉花,取灯也摘下头上的手巾,露出一头短发。台下信徒这才明白,演耶和华的是个闺女,更有了解内qíng的人说,摩西是耶和华她侄子,摩西管耶和华叫姑姑。
洗礼仪式结束了。山牧仁和山师娘走到向文成跟前,山牧仁拉住向文成的手说:我猜这出戏是向先生编的,没想到向先生对《圣经》也这么了解,还有编剧的本领。摩西演的也好。向文成说,他自己对《圣经》了解有限,只能算是助兴,这一切还是为了梅阁。
受过洗的梅阁,站在山牧师和向文成面前,眼里噙着泪花说不出话来。她一会儿拉住取灯的手,一会儿摸摸有备的脑袋。
陈长老迎上来要留向文成一家吃饭,向文成说,他们约好还要到城里叔叔家,就婉谢了陈长老的盛qíng。山牧仁、山师娘、陈长老站在福音堂门外送别向文成一家,信徒们正围住院内的锅台举着碗打菜。
第三十三章
向文成从福音堂里往外走时,看见教徒们正在准备进餐,几屉米面馍馍不下笼屉,就在院子里一溜排开,蒸汽扑上人们的胸、人们的脸。从前向文成听梅阁说,受洗这天教徒进餐吃米面馍馍,只在圣诞节时教徒们才吃白面馍馍。现在米面馍馍在笼屉里冒着诱人的香气,两口大锅里,粉条豆腐菜正滚开着。菜熟了,厨子正把点着火的劈柴从灶膛里撤出来拿水泼灭,灶里的余火仍然灸烤着锅底。教徒们手托空碗,兴致勃勃地等待厨子为他们分菜。
受洗后的梅阁在下处又换上她的樱桃新袄,然后她到门口送向文成一家。她那jīng湿的头发还打着绺儿贴在脑门儿上。她恋恋不舍地和他们告别,就好像这将是一次久别。虽然就在当天,他们还会在笨花见面,可在梅阁的心目中,她自己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梅阁。现在和向家人告别的是从前那个旧梅阁,那个旧时的梅阁距离向家,也包括距离她自己,已经很是遥远。
向家一行人出了福音堂,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梅阁,他们看见有两位教徒正将她挽回院里去吃圣餐。
向家人离开福音堂,没有立刻出城回家,他们要到向家自己的花坊——裕逢厚去做客。有备在土岗上送走他的几位“犹太”老乡,也和家人一起去看他的二爷爷和小奶奶。向家人称呼向桂的二太太小妮儿,前边都挂“小”。小一辈的人管她叫小婶子,小两辈的人管她叫小奶奶。对这个稍带贬意的称呼,小妮儿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她想,小就小呗,反正我也变不大。再说她的名字就叫小妮儿,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也还说得过去。笨花人也有一直叫她小妮儿的,那是个外姓人。外姓人爱闹,小妮儿也不恼,全笨花人知道小妮儿的好脾气。向家人更知道小妮儿的脾气好,他们愿意取裕逢厚看望他们的叔叔、爷爷,也愿意看望他们的小婶子、小奶奶。
福音堂离裕逢厚并不远,走下那个huáng土高坡,走过一条叫斜北街的街道,就是兆州西街,裕逢厚坐落在西街上。说是去裕逢厚,但向桂这时不住裕逢厚,他已经搬了新居。随着裕逢厚的发展,向桂的居所也在发展。他在紧挨花坊不远处又要地盖房,为他和小妮儿建造了一套新宅子。这所新宅子的规模可观,远远胜过了笨花的房子——他闹了一所小绣楼(儿)。
向桂在县城盖绣楼,不同于在笨花盖新房,他不效仿北方的格局,只按照南方的形式,确切说,他效仿的是宜昌曹家大院。曹家在宜昌城内属首户,那次的兵变,就是曹家惹的祸。曹家的老爷子过五十大寿,流水席吃了两个月,每天赴宴的人就有上百桌,戏班子换着唱,祝寿唱戏就在曹家那个带绣楼的院子里。向桂去看热闹,见曹老爷子不断站在绣楼上向楼下发话,他今天穿狐皮长袍,明天穿水貂领子礼服呢大衣,头戴土耳其大礼帽。当时住在曹家附近的十三旅士兵六个月不发饷,曹家却如此张致。兵们红了眼,先抢了曹家,又抢了街里的商家店铺,酿成了一次著名的兵祸。但曹家大院的气派却在向桂心里扎了根。尤其那座绣楼,成了向桂朝思暮想的“样板儿”。他暗想,将来他要是再盖宅院,也要盖座绣楼,盖不成大的,就盖座小的。后来裕逢厚发展了,向桂就要实现他的愿望了。动工时,他不和远在南方的向喜商量,只避重就轻地和向文成打了个招呼。他说:“文成啊,咱成里的房子窄狭了,你叔要盖两间房(儿),你看不看的吧。”
向文成想,叔叔要盖两间房,莫非做侄子的还能阻拦?可向文成不傻,他知道叔叔要盖的决不是两间小房。如果真是两间小房,何必非要同侄子打招呼不可?再者,叔叔说“看不看的吧”,这话里更有文章。大凡人做事时,冲你说“看不看的吧”,那是在告诉你:最好不看。后来向文成和同艾探讨这件事,同艾也说,老二处世本不是个躲闪的人,老二要是一躲闪,里面就有故事。向文成和同艾都猜出向桂盖房胸怀远大,可谁也没料到宜昌曹家大院的绣楼会是他的样板。不久,向文成“无意中”还是看了向桂那“两间小房”。向文成一看,心里就惊叹道:我娘呀,这不是宜昌曹家大院的绣楼哟!当然,向桂的绣楼比曹家大院规模要小,但形式结构包括雕梁画栋都分毫不差。砖刻上的“大八宝、小八宝”,木雕上的韩湘子、吕dòng宾,都是向桂派当地雕工赴宜昌做过暗访后回来雕制的。一开始雕工对此很犯愁,他们说从来没有揽过这样的活儿。向桂就给他们打着哈哈说,你们说天下哪里的雕工最伶俐?还是得属咱兆州。要不然古时候鲁班修桥就定在咱兆周呢,那是看上了兆州的能人。莫非我这点活儿,还能难住咱兆州的师傅。开凿吧,赶明儿我派人去衡水拉好酒,咱不喝宁晋县的“泥坑”了,咱喝衡水的老白gān。向桂一鼓动,雕工们一使劲儿,像不像三分样,成功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铁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