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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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桂住上了新式绣楼,自己也不断更换行头。这个时期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从天津购制,他看不上石家庄和保定的裁fèng。小妮儿的衣柜皮箱里,也不时增添着新内容。但小妮儿不似向桂,她住在绣楼上很不习惯,佯装头晕说她不愿登高,还说她闻不惯油漆味儿,她净在楼下和用人呆着。新衣裳她也不穿,让她到天津烫头她也不烫。为小妮儿的打扮,向桂倒真动过肝火,他在绣楼上吼着小妮儿说:“怎么你这副穷xing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儿也不还嘴,偷着掉泪,过后的妆扮还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领着家人来到向桂的新居门前,一个新来的门房老头不认识他们,不让他们进门。老头儿看着向文成其貌不扬,乡下人进城一般,便大模大样地问:“哪村的?”

  向文成说:“当块儿的。”他故意不说是笨花的。

  老头儿说:“有事到柜上去吧,柜上专有人接待。”

  向文成说:“我们想见见向经理。”

  老头说:“那可不容易。”

  向文成说:“不易我们就站在这儿等吧。”

  看门老头儿猛然看见一副城市学生打扮的取灯,说:“这位小姐是哪里来的,怎么和别人的打扮不同?”

  取灯走到向文成前面对老头儿说:“怎么不同,你们这儿以貌取人呀!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嫂,这是我侄子。你们经理是我二叔,快去禀报吧,就说家里人来看他了。”

  正在这时,绣楼上忽然有个人影晃动。有备眼尖,先看出那是小妮儿。他对家人说:“那……那不是俺小奶奶哟。”

  小妮儿也看见了向家的人,她捋捋头发赶紧往楼下跑,跑着又没有人称地喊:“快来吧,文成他们来了!”她显然是在叫向桂。小妮儿跑下楼,从一个月亮门里闪出来,快步走到家人跟前。刚才她大概听见了门房和向家人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看门人说:“大伯,都是家里人,往后记住了吧,要不经理该说你了。”小妮儿说完,门房给向家人道了歉,说,他刚来几天,对家里人不熟,就原谅他吧。向文成说,这次不算,以后要再说不认识就不够乡亲了。

  小妮儿带家人进大门又进月亮门儿,月亮门里是花园。花园虽小,向桂也还设计了许多小景致:曲径通幽,飞云叠翠,荷花鱼池……鱼池里还矗立着三个石头罐子,上面刻着“三墰印月”,几条红鲤鱼正围着石头转。现在刚入冬,花糙已衰败,只有jú花正应时,两排瓷花盆一盆挨一盆地一直排到楼梯。楼梯的油漆正新。向文成一行踏着新鲜的楼梯上了楼,向桂从门里迎了出来。

  今天,向桂刚修剪过的黑胡子很整齐,刚梳过的背头很亮地抿在脑后。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装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着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经理派头。

  向桂把家人让进屋,便冲着楼下厢房喊:“刘嫂,刘嫂,上茶,上茶!”可以听出,向桂的喊刘嫂,是竭力模仿着外路口音。取灯就有些要笑,她听着向桂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学笨花人说话哪,他倒“撇”起来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说话叫“撇京腔”。

  小妮儿听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赶紧又下楼去了,她觉得面对家人,她应该亲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见过这绣楼的外貌,却不曾进过楼里。向桂见向文成站在当屋四处打量,就先把他让到沙发旁说:“文成,都坐沙发吧,我早就主张笨花家里也设两套沙发,当时你不让,怕你爹说。其实,如今场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设沙发的。你爹呀,误事就误在本分这两个字上。你知道他王占元下台回天津的时候,光盛现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还不包括珠宝玉器——有一百多口。这山也似的财帛,经谁的手收敛的,经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两袖清风的。有一回在城陵矶,一个湖南朋友送给他两筒茶叶,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开一看里头不是茶叶,是满满两罐子钞票。那物件轻,分量和茶叶差不多。我说,哥哥,这不是茶叶。我满心高兴地递说他,他接过一看,把铁筒盖子啪啪一扣就jiāo给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为什么追?他叫我退给人家。你爹说话容易,我这脸上可挂不住。你说抱着两个铁筒子去追人,我这脸往哪儿放呀。没法子我把铁筒jiāo给了甘运来,甘运来不敢不去。去了,给人家了。可从此,谁还敢给你爹送礼呀。没有外项收入,光吃他那点死饷,说是旅长,少将,月薪八百两,那花项可大哩,好,东一摊,西一摊……这当着取灯说话哩,你叔叔我说话不比你大哥那么字斟句酌,可我说的是事实。取灯你也大了,我说的是这个理儿。人做事,只要几厢qíng愿,不损人利己,没什么不能做的。可话又说回来,天下我最敬重的人是谁?还是我哥哥向喜,向中和向大人,别无他人。这不,这新房子里我不挂中堂,不挂那些风花雪月的对联,不供奉关二爷,我就摆我哥哥的相片。”

  向桂说话从沙发开始,像打开了话匣子。向桂一旦打开话匣子,是不给别人留有说话机会的。这xing格和哥哥向喜正相反,好像他们的爹娘把说话的本事都给了向桂。

  向桂说个没完,向文成只好继续注意这新房子里的一切。向文成已经看见了向桂说的相片,他感到震惊不已。原来摆在迎门条案上的向喜的相片有半人高,那是向喜刚升任旅长时的戎装留影。这时的向喜,肩上斜披着授带,帽缨子像一把扫帚。他一只手攥着狮头刀的刀柄,另一只手垂在裤线上;马靴很亮,在相片上还放着丝丝缕缕的光。这张相片笨花家里也有一张,只有书本大。现在向桂将它再次放大,且专门订做了一个紫檀木镜框。相片摆在条案,实在应该叫供奉了。围绕这张相片,旁边还众星捧月般的挂着向喜的一批小相片,有戎装的,也有便装的。向桂专爱搜集向喜的各式相片,每次从外地回家前,就把向喜挂在墙上的相片往下摘。摘下一张就对向喜说:哥,这张我拿走了。又摘下一张又说:哥,这张我也拿走啦。向喜知道向桂的心思,就说:拿回家留个纪念可以,可别净拿着相片到处显摆。向桂说:就是个纪念呗。可他心里说,显摆不显摆,反正是个证明。什么证明?身份的证明。向桂不仅拿向喜的相片,还拿向喜的名片。兆州人管名片叫片子,向桂把向喜的片子摆在办公桌上,摆在条案上。遇有显要客人要jiāo换名片时,向桂故意东找西找一阵,末了托出一张向喜的片子说:“我的片子一时抓挠不着了,就拿我哥哥这张吧。”客人拿起向喜的片子看看,心里说,这张比你向桂的分量重:

  向中和,字谦益,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少将。

  向中和,字谦益,直隶总督府咨仪官。

  向中和,字谦益,吴淞口要塞司令,中将。

  向中和,字谦益,浙江全省警务处长。

  还有……连向桂自己都分不清哪张是哪张了,他信手摸一摸,摸到哪张是哪张,哪张都比自己有分量。

  向文成看到父亲的相片,觉得父亲的脸色很不高兴,仿佛他正在埋怨他们一家人一样,受埋怨的也有向文成。他觉得父亲一定在说:我可不是给你们做生意当幌子用的,裕逢厚也不是向桂一个人的,那是向家的。

  小妮儿领着一个女佣上楼,女佣手里托着一个茶盘,小妮儿替她提着一只茶壶。小妮儿弯腰给家人摆碗倒茶,她今天穿一件紫缎子旗袍,袍子紧身,卡腰,使小妮儿很不自在。她困难地弯着腰,两条腿紧并着,倒茶时一曲一曲的。

  用人为客人分送完茶水,又端来几碟瓜子、点心和糖果。向文成想,我叔叔的做派是有别于笨花人了。盛qíng难却,向家人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其实向桂今天还另有计划。他早就知道今天侄子带领家人进了城,在福音堂参加梅阁的洗礼。消息是一位教徒韩先生告诉他的。韩先生是向桂的生意伙伴,在县棉产改进会任职。这棉产改进会从前是日本国为使当地人种植优良棉花,使棉花质量符合日本国的需要而设立的,近年来这个改进会又开展了许多与此有关的业务,比如把日本产的肥田粉(化肥)、洋泵(抽水机)廉价卖给中国棉农,促其棉花丰产。韩先生就是在推广这些产品时与向桂相识。后来裕逢厚还成了日本国在兆州的代理商号,这样,原来单纯的轧花业务就扩大成了多种经营,裕逢厚随之有了新的发展。向文成对裕逢厚的经营方针是有异议的,他曾对向桂力陈自己的看法。他提出,当国人都在一làng高过一làng地抵制日货时,裕逢厚不该反其道而行之。但向桂自有主张,他说,咱和日本人做的是生意,他公卖咱公买,这有什么不好。结果谁得了好处?咱中国人,咱兆州人。咱南岗地里用水车浇地浇不上水,你换一台洋泵试试。一台洋泵少说也得顶五挂水车。肥田粉那物件,上到哪儿哪儿肥;洋泵的水头就是比水车猛,莫非这还能有假。向文成听着叔叔的话,没有再作坚持。他想,你是裕逢厚的经理,我是世安堂、chūn蕾书店的经理,走着看吧。自此他就很少来裕逢厚。向文成不再gān预,向桂更加我行我素地经营着裕逢厚,盖着自己的小绣楼,并和韩先生继续jiāo往。

  向桂和家人嗑了会子瓜子儿,冷不丁问向文成:“文成,刚才在福音堂看见韩先生了没有?”

  向文成说:“先前听说过此人,一直还不认识。”

  向桂说:“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教徒,每礼拜比到。福音堂那个募捐箱子里,属他仍的钱多。人家早就受过洗,人家刚才来过,说在教堂看见你们啦,大概全福音堂的信徒里就他一个人穿西服。人家也不吃教堂里的米面馍馍粉条菜,做完礼拜就走。”

  向桂一提有个穿西装的人,取灯就说:“对,坐在座前边,我看见了。”

  秀芝说:“手里还领个小孩。”

  秀芝一提小孩,有备也想起来了,刚才有备在台上演摩西时,那个小孩还往台上扔土坷垃,小孩旁边有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倒是挺董事,净小声说那个小孩,不让他在下面捣乱。

  只有向文成没有理会什么穿西装的韩先生,他眼神儿看不了那么远。

  向文成看不清韩先生,韩先生可知道向文成。向文成在兆州一方行医,遇事又靠前,长相又好认,所以认识他的人就格外多。刚才韩先生就认出了向文成。他从教堂出来,路过向桂家时,特意告诉他说,你家里来人了,说不定一会儿来看你。向桂为了迎接家里人,才又把自己做了一番jīng心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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