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散文随笔_铁凝【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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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外婆院子的西屋住着一对没有子女的中年夫妇——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个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经留学日本,现任某自动化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夫妇二人过得平和,都直呼着对方的名字相敬如宾。有一天忽然有人从敞开的院门冲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从此十年无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里疯了,可能属于幻听症。她说她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在骂她,于是她开始逃离这个四合院和这条胡同,胳膊上常挎着一只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听人说那包袱里还有huáng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gān部大妈抓回。街道gān部们传递着qíng况说:

“您是在哪儿瞧见她的?”

“在‘chūn生’,她正掏钱买烟呢,让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儿……”

或者:

“她刚出‘笔管儿’,让我发现了。”

拎着酱油瓶子的我,就在“chūn生”见过这样的场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儿。

对于崔太太,按辈份我该称她崔姥姥的,这本是一个个子偏高、鼻头有些发红的善净女人。我看着她们扭着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锁进西屋,还派专人看守。我曾经站在院里的枣树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么不该在离胡同那么近的“chūn生”买烟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里屋,死时,偏高的身子缩得很短。

这一切,我总觉着和院门的敞开有关。

十几年之后胡同又恢复了平静,那些院门又关闭起来,人们在自己的院子里做着自己的事qíng。当长大成人的我再次走进外婆的四合院时,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后砸开西屋的锈锁他也疯了:他常常头戴白色法国盔,穿一身笔挺的黑呢中山装,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里游走、演说。他并且在两边的太阳xué上各贴一枚图钉(当然是无尖的),以增qiáng脸上的恐怖。我没有听过他的演说,目击者都说,那是他模拟出的施政演说。除了作演说,他还特别喜欢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转身,将走在他身后的人吓那么一跳。之后,又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继续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经在夏日里一个安静的中午,穿过胡同向大街走,恰巧走在头戴法国盔的崔先生之后,便想着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狭窄、街门紧闭的胡同里,这种猛然回身确能给后面的人以惊吓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笔管儿”时,离我仅两米之遥的崔先生来了一个猛然回身,于是我看见了一张huáng白的略显浮肿的脸。可他并不看我,眼光绕过我,却使劲朝我的身后望去。那时我身后并无他人,只有我们的胡同和我们共同居住的那个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崔先生,只不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于他的“施政演说”,他再次失踪又再次出现;比如,他曾得过一笔数额不小的补发工资,又被他一个京郊侄子骗去……

出人预料的是,当时我却没有受到崔先生的惊吓,只觉得那时崔先生的眼神是刹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后的疑惑。他旁若无人地欣喜着自己只是向后看,然后便又疑惑着自己再转身朝前。

许多年过后,我仍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后看的神态,我也终于猜到了他驻步的缘由,那是他听见了崔太太对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唤了吧?院门开了,崔太太站在门口告诉他,若去“笔管儿”,就顺便买些猫鱼回来。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带着要演说的抱负朝前走去。

十五岁那年,我很迷恋打针,找到母亲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作老师,向她学会了注she术。

自从我学会了打针,便开始期盼眼前有病人,不论是家人或外人。我备齐针具,严格按照程序一次次cao作着。一天,有位邻居来找我,说她每天都要去医院注she维生素B12,我若能为她注she,便可免却她每天跑医院的麻烦。我愉快地接受了她的请求。

这位邻居本是天津知青,因病没有下乡,大约在天津又找不到工作,才来到我们的城市投奔她的姨母,并在一家小厂谋到了事做。她好像是那种心眼儿不坏,但生xing高傲的姑娘,学过芭蕾,很惹男xing注意。这样的邻居求我,弄得我心花怒放。

每日的下午,我放学归来,便在我家像迎接公主一样迎接我的病人了。一连数日,事qíng进行得都很顺利,我的手艺也明显地娴熟起来。熟能生巧,巧也能使人忘乎所以乃至贻误眼前的事业。这天我的病人又来了,我开始作着注she前的准备:把针管、针头用纱布包好放进针锅(一个小饭盒),再把针锅放在煤气灶上煮。煮着针,我就和病人聊起天来,聊着小城的新闻,聊着学生的前途。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突然想起煤气灶上的事。

有句很诙谐的俗话形容人在受了惊吓时的状态,叫做“吓出了一脑袋头发”,这形容正好用于我当时的状态。我已意识到我受了我的惊吓,那针无疑是大大超过了要煮的时间。我飞奔到灶前关掉煤气,打开针锅观看,见里面的水已烧gān,裹着针管的纱布已微糊,幸亏针管、针头还算完好。

我不想叫我的病人发现我被吓出的“一脑袋头发”和这煮gān了的针锅,装作没事人似的,又开始了我的工作。我把药抽进针管,用碘酒和酒jīng为病人的皮肤消过毒,便迅速向眼前那块雪亮的皮肤猛刺。谁知这针头却不帮我的忙了,它忽然变得绵软无比。我一次次往下扎,针头一次次变作弯钩。针进不去,我那邻居的皮肤上,却是血迹斑斑。我心跳着弄不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注she的失败是注定的了。这实在是一个大祸临头的时刻,惟有向病人公开宣布我的失败,我才能尽快从失败里得以解脱吧。我宣布了我的失败,半掖半藏地收起我那难堪的针头,眼泪已噼哩啪啦地掉下来。

我的邻居显然已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穿好衣服站在我眼前说:“这不是技术问题,是针头退了火。隔一天吧,这药隔一天没关系。”

邻居走了,我哭得更加凶猛,耳边只剩下“隔一天吧,隔一天吧”……难道真的只隔一天吗?我断定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会来打针了。

但是第二天下午,她却准时来到我家,手里还举着两支崭新的针头,好像什么事qíng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对我说:“你看看这种号对不对?六号半。”

这次我当然成功了。一个新的六号半,这才是我成功的真正基础吧。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因为一件小事的成功而飘飘然时,每当我面对旁人无意中闯下的“小祸”而忿忿然时,眼前总是闪现出那位邻居的微笑和她手里举着的两支六号半针头。

许多年过去了,我深信她从未向旁人宣布和张扬过我那次的过失,一定是因了她的不张扬,才使我真正学会了注she术,和认真去做一切事。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静静地看我。

在白夜里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时,世界也在看我。

奥斯陆的白夜银白银白。夜最深时也能辨清对面窗子窗帘的颜色。那亚麻色的窗帘夜夜从不关闭,我才知道对面这老式房子并非一幢公寓。

我依然认定对面的窗子便是娜斯金卡的家,这少女的外婆正用别针把外孙女和自己别在一起。可娜斯金卡还是有办法逃走,于是,彼得堡朦胧、湿润的白夜里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爱qíng故事。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几年前它就给了我那样美好的心境。当我在黑夜里梦见白夜时,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纯净的脸。

十几年过去,我看见了真正的白夜。如今我置身奥斯陆的白夜中,又听见了另一个白夜的故事。

六月二十三日,是北欧的仲夏夜狂欢节。这天白夜最长,人们在huáng昏相聚海边,点起篝火,彻夜欢歌。古时这节日却是以拿女人祭神为内容的。小镇上的人们在海边燃起火堆,将一个被镇长认定有罪的女人扔进火里,烧死她以换取整个小镇的清白。

女人们惧怕这白夜的来临,惧怕自己被镇长选中,于是加倍地小心做人。

可是,每一年的仲夏夜,火堆里仍然要投入一个女人。女人们仍然要在这里战栗着狂欢。

多少多少年后,当又一个仲夏夜来临,又一个女人就要被扔进火里时,一个聪明、勇敢的女人决意夺回女人的命运。她站出来质问镇长,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将被烧的女人有罪。镇长也很聪明,说:可以将这女人装进麻袋,绑好投入池塘。假如她飘在水面,说明她是清白的;假如她沉了下去,便是罪恶深重。

人们雀跃着涌向池塘,去观察这种验证。自然,镇长选中的女人永远是沉下去的。这种验证的方式不过使用来祭神的女人在火的折磨前又加一层水的折磨。

多少多少年后,仲夏夜狂欢的篝火里不再投入女人,时代终于使活人换成了糙人。糙人敷衍了神灵,糙人使女人松了一口气。仲夏夜可爱了,篝火旁响起了没有战栗的歌声。

可那糙人的样子是男糙人还是女糙人?我一直想问问讲故事的人。

家居市区的边缘,除却拥有购物的不便,剩下的几乎全是方便。

我们的楼房前边不再有房子了,是一大片农民的菜地。凭窗而立,眼前地阔天高,又有粪味儿、水味儿和土腥味儿相伴,才知道你每天吃下去的确是真的粮食,喝下去的也确是活的水。

我们也不必担心窗外的菜地被人买去制造新楼,不必担心新楼会遮挡我们抛向远天远地的视线了:有消息说市政建设部门规划了菜地,这片菜地将变成一座公园。这使我们在侥幸的同时,又觉出一点儿失落,因为公园对于一座城市算不上什么奇迹,而一座城市能拥有一片菜地才是格外地不易。公园是供人游玩的,与生俱来一种刻意招引市民的气质;菜地可没打算招谁,菜们自管自地在泥土里成长,安稳、整洁,把清新的呼吸送给四周的居民。

通常,四周的居民会在清晨和傍晚沿着田间土路散步,或者小心翼翼地踩着垄沟背儿在菜畦里穿行——我们知道菜农怜惜菜,我们也就知道了怎样怜惜菜农的心qíng。只在正月里,当粪肥在地边刚刚备足、菜地仍显空旷、而头顶的风已经变暖了的时候,才有人在开阔的地里撒欢儿似地奔跑,人们在这里放风筝。

放风筝的不光我们这些就近的居民,还有专门骑着自行车从拥挤的闹市赶来的青年、孩子和老人。他们从什么时候发现了并且注意起我们的菜地呢?虽然菜地并不属于我们,但我和我的邻人对待这些突然的闯入者,仍然有一种优先占领的自得和一种类似善待远亲的宽容。一切都因了正月吧,因了土地和天空本身的厚道和清明。

我的风筝在风筝里实属普通,价格也低廉,才两块五毛钱。这是一个面带村气的“仙女”,鼻梁不高,嘴有点鼓;一身的粉裙子huáng飘带,胸前还有一行小字:“河北邯郸沙口村高玉修的风筝,批发优惠”以及邮编多少多少什么的。如此说,这“仙女”的扎制者,便是这位名叫高玉修的邯郸农民了。虽说这位高玉修描画“仙女”的笔法粗陋幼稚,选用的颜料也极尽单调,但我相中了它。使我相中这风筝的,恰是“仙女”胸前的这行小字。它那表面的商业味道终究没能遮住农民高玉修骨子里的那点儿拙朴。他这种口语一般直来直去的句式让我决定,我就要这个“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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