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前该是放风筝的好时光,太阳明亮而不刺眼,风也柔韧并且充满并不野蛮的力。我举着我的“仙女”,在日渐松软的土地上小跑着将她送上天空。近处有放风筝的邻人鼓励似地督促着我:“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筝啊……”
放线呀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啊!
这宛若劳动号子一般热qíng有力的鼓动在我耳边呼啸,在早chūn的空气里洋溢,丝线从手中的线拐子上扑簌簌地滑落着,我回过头去仰望长天的“仙女”。我要说这“仙女”实在是充满了灵气:她是多么快就够着了上边的风啊。高处的风比低处的风平稳,只要够着上边的风,她便能保持住身体的稳定。
我关照空中的“仙女”,快速而小心地松着手中的线,一时间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风筝仙女”更像“仙女”的东西了:她那一脸的村气忽然被高远的蓝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简陋的衣裙忽然被风舞得格外绚丽、飘逸;她的态势忽然就呈现出一种怡然的韵致。放眼四望,天空正飞翔着黑的燕子褐的苍鹰,花的蝴蝶银的巨龙……为什么这些纸扎的玩艺儿一旦逃离了人手,便会比真的还要bī真?就好比天上的风给了它们人间所不解的自在的灵魂,又仿佛只有在天上,它们才会找到独属自己的活生生的呼吸。是它们那活生生的呼吸,给地上的我们带来愉悦和吉祥的话题。
放线呀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啊!
有些时候,在我们这寻常的风筝队伍里,也会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放风筝的人:一辆“奥迪”开过来了,“吱”地停在地边,车上下来两三个衣着时髦的男女,簇拥着一位手戴钻戒的青年。青年本是风筝的主人,却乐于两手空空——自有人跟在身后专为他捧着风筝。那风筝是条巨大而华贵的“蜈蚣”,听说由山东维坊特意订制而来;那线拐也远非我手中这种通俗的杨木棍cha成,那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器械,滑轮和丝线都闪着高贵的银光。“钻戒”站在地边打量天上,一脸的不屑,天上正飞着我的“仙女”和邻人的“燕子”。他从兜里摸出烟来,立刻有人为他点燃了打火机。一位因穿高跟鞋而走得东倒西歪的女士,这时正奔向“钻戒”,赶紧将一听“椰风”送到他手里。好不气派的一支队伍,实在把我们给“震”了。
然后那“蜈蚣”缓缓地迎风而起了,确是不同凡响地好看。四周爆发出一片叫好声,善意的人们以这真诚的叫好原谅了“钻戒”不可一世的气焰。我却有点为“钻戒”感到遗憾,因为他不曾碰那“蜈蚣”也不曾碰一碰风筝线。只在随员替他将“蜈蚣”放上蓝天之后,他才扔掉香烟,从他们手中接过线盒拎住。他那神qíng不像一个舵手,他站在地里的姿态,更像一个被大人娇纵的孩童。这样的孩童是连葵花子都懒于亲口去嗑的,他的幸福是差遣大人嗑好每一粒瓜子,准确无误地放进他的口中。
在这时我想起单位里一个爱放风筝的司机。在一个正月我们开车外出,他告诉我说,小时候在乡下的家里,他自己会糊风筝却买不起线,他用母亲拆被子拆下来的碎棉线代替风筝线。他把那线一段段接起来,接头太多,也不结实。有一次他的风筝正在天上飞着,线断了,风筝随风飘去,他就在乡村大道上跑着追风筝。为了那个风筝,他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
当今的日子,还会有谁为追赶一只风筝跑出七八里地呢?几块钱的东西。或者像拥有华贵“蜈蚣”的这样的青年会去追的,差人用他的“奥迪”。若真是开着“奥迪”追风筝,这追风筝倒不如说是以地上的轿车威胁天上的“蜈蚣”了。
我知道我开始走神儿,我的风筝线就在这时断掉了。风把“仙女”兜起又甩下,“仙女”摇摆着身子朝远处飘去。天色已暗,我开始追赶我的“仙女”,越过脚下的粪肥,越过无数··#(铁凝随笔自选%条垄沟和畦背,越过土路上jiāo错的车辙,也越过“钻戒”们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坚持着我的追赶,只因为这纯粹是“仙女”和我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当暮色苍茫、人声渐稀时,我终于爬上一座猪圈,在圈顶找到了歪躺在上边的“仙女”。我觉得这“仙女”本是我失散已久的一个朋友,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应姓高,与邯郸沙口村那个叫做高玉修的农民是一家人。
大而圆的月亮突然就沉甸甸地悬在了天空,在一轮满月的照耀下,我思想究竟什么叫做放风筝。我不知道。但是,有了风筝的断线,有了“仙女”的失踪,有了我追逐那“仙女”的奔跑,有了我的失而复得,我方才明白,欢乐本是靠我自己的双脚,靠我自己货真价实的奔跑到达我心中的;联接地上人类和天上“仙女”之间那和平心境的,其实也不是市场上出售的风筝线。
我是来这里寻找山桃花的。二十年前一位老乡就告诉过我:“看山桃开花,那得等清明。”于是我记住了清明,脑子里常浮现着一个山桃的世界。那是一山的火吧,一山的粉红吧?
谁知我已耽误了十九个清明。十九个清明虽然都有被耽误的理由,然而每逢这天,我都坐立不安着。
我决定不再耽误第二十个清明。
我踏着今年的节令来到这里,却没有看见山桃开花。在四周被浮云缠绕的山峦里,只有山正在悄悄地变绿。绿像是被云雾染成,又像是绿正染着云雾。有人告诉我,今年chūn寒,山桃还未开花;又有人告诉我,山桃花早已开过,是因了常有来自山外的暖风。和山里人相处,你会发现,他们常常说不准他们要说的事。对同一件事,十个人或许有十种说法。就连对你的问路,他们回答起来都各有差异。那差异仿佛来自他们的叙述方式,就好比chūn寒花哪能开;风暖,花哪能不开。至于花到底开过与否倒无人注意了。
于是就因了这叙述的差异,我坚信自己总能看见山桃花。于是,每天当晨光洒遍这山和谷时,我便沿一条绕山的河走起来,这河便是绕山而行的拒马河。这河不知到底绕过了多少山的阻拦,谢绝了多少山的挽留,只在一路欢唱向前。它唱得欢乐而坚韧,不达目的决不回头。只有展开一张山区地图,你才能看清,这河像是谁的手任意画出来的一团乱线。huáng河才有九十九道弯,谁报告过拒马河有多少弯?这山地里流传着多少关于这河这山的故事,惟独没有关于这河弯的记载。
一条散漫的河,一条多弯的河。每过一个弯,你眼前都是一个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鹅卵石滩,拳头大的jī蛋大的鹅卵石,从地铺上了天,河水在这里变作无数条涓涓细流漫石而过;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衬,本来明澄的河水忽而变得艳蓝,宛若一河颜色正在书写这沙滩;那是糙和蒿的原,糙和蒿以这水滋养着自己,难怪它们茂密得使你不见地面,是绿的绒吧,是绿的毡吧。总有你再也绕不过去的时候,那是山的峡谷。峡谷把水兜起来,水才变得深不可测。然而河的歌喑哑了,河实在受不住这山的大包大揽。河与石壁冲撞着,石壁上翻卷起làng花。那是河的哭嚎吧,那是河的呐喊吧。只有这时你才不得不另辟蹊径,或是翻过一条本来无路的山,或是走出十里八里的迂回路,重新去寻找河的踪迹。你终于找到了,你面前终于又是一个新的天地。
这当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它不似滩,不似岸,不似原,是一河的女人,千姿百态,luǒ着自己,有的将脚和头潜入沙中,露出沙面的仅是一个臀;有的反剪双手将自己倒弓着身子埋进沙里,露着的是小腹。侧着的肩,侧着的髋,朝天的rǔ,朝天的脸。更有自在者,曲起双腿,再把双腿无顾忌地叉开来,挺着一处宽阔的yīn阜,一片浓密的茅糙,正覆盖住羞处。有的在那羞处却连茅糙也无须有,是无色的丘,无色的壑。你不能不为眼前这风景所惊呆,呆立半天你才会明白,这原本是一河石头,哪有什么女人。那突起的俱是石:白的石,huáng的石,粉的石。那凹陷的俱是沙:成窝儿的沙,流成皱褶的沙,平缓的沙。那茅糙就是茅糙,它怎能去遮盖什么人的羞处?然而这实在又是人,是一河的女人,不然惊呆你的为什么是一河柔韧?肌腱的柔韧,线条的柔韧,胸大肌,臀大肌,腹直肌,背直肌……连髋和腰的衔接,分明都清晰可见。你实在想伸过手去轻缓地沿这腰弯抚摸,然而你又不得不却步。
当你认定这是一河巨石时,你的灵魂就要脱壳而出,你觉得你正在萌生一种信奉感,不然你为什么会面对一河巨石肃然起敬。
当你认定这是一河女人时,你就会六神无主,因为你再也逃脱不了自己的龌龊。一切都是因了女人的丰腴,女人的浑圆,女人的力。
这一河的石头,一河的女人,你们是同年同月和着一个天时一起降生,你们还是有着无言的默契,你等她,她等你,从盘古开天地直等到今天。
我想起了,就是二十年前,就是有人告诉我清明山桃花开的那次,也有人告诉我一件事。他们说,这里有句俗话叫做“河里没规矩”,说的是,先前,姑娘、媳妇们每逢夏季中午,便成群结队,到拒马河洗澡。她们边下河,边把衣服脱光,高高抛向河岸,一丝不挂地追逐着潜入水中。而这时,就在不远处,兴许恰有一丝不挂的男人也正享受着这水。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或许偶有飘过来的笑骂,那只是笑骂,既是男人把脸朝向女人而招来的骂,也是笑着的骂,只因为“河里没规矩”。
是这一河石头一河女人,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这一句话。我怀着qiáng烈的yù望,想去证实一下我的记忆。于是在河的高处,大山的皱褶里,我来到一个先前曾经住过的村子。一位熟悉的大嫂把我引进她的家中,我记起了那时她分明还有一位婆婆。一个家里只有这两个女人。那时的我尚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年轻画家(虽然也胡子拉楂),连在炕上盘腿吃饭都不会。这位婆婆在饭桌前却把腿盘个满圆,她给我盛粥,再把指头粗的咸菜条一筷子一筷子地挟入我碗中。我嚼着咸菜,学着她们婆媳的样子,拿嘴勾着碗边呼呼喝着灰huáng色的稠粥。这粥里有玉米?子,有豆。婆婆告诉我,这豆叫豇豆,平时鲜红,一遇铁锅,自己和粥就一起变成灰色。然而味是鲜的,有一股鱼腥味。晚上我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给她们婆媳画像。她们的眼睛使劲盯着前方,不敢看我。该媳妇时,媳妇的两腮绯红;该婆婆时,婆婆脸上的皱纹便立刻僵起来。夜深了,我就着炕席睡在炕的这头,婆媳俩就睡在炕的那头。她们或许是怕我和两个女人同睡一席不习惯吧,婆婆才不由己地讲起了那个“河里没规矩”的故事。但我注意到,那个年纪稍长我的媳妇,还是睡在婆婆的那一边,让婆婆作为我和她的分界线,作为人xing的证明。夜里我睡不着,但不敢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