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正平又给huángjú芬打了一针。
吕桂香翻箱倒柜地给huángjú芬找衣服。祝永达把huángjú芬搂在怀里,忍不住哭出了声,他一面哭,一面在自己的头上捶打。他心如刀绞:假如他今夜不和她同房,也许,她再能活三年五载或者十年八年的。自责、悔恨、内疚、伤心、痛心、揪心……各种qíng绪扭结在一起,皮鞭一样抽打着他。他紧紧地搂着huángjú芬。刚才,她还在他的身底下痛快地呻吟;刚才,她还是鲜活鲜活的一个女人,怎么说没就要没了?他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喊着:“jú芬jú芬,你醒醒!”处于半昏迷状态的huángjú芬从闭实的眼角里挤出来了几滴泪珠,他俯下身去,用舌头将那几滴泪水给她舔gān后,在她的脸庞上抚摸。吕桂香从箱子里找出来了huángjú芬还没有上过身的一身衬衣和棉衣。祝永达搂住huángjú芬,不叫母亲给她穿老衣。他放声大哭,不可自主。吕桂香也止不住地哭了,她将衣服抱在怀里,站在脚地,伤心地哭着。祝义和靠着房子门蹲着,垂下头去,任凭眼泪无声地滴。祝正平一看这qíng景,说:“永达,你听话,咋像娃娃一样?等一会儿,人断了气,衣服就不好穿了。”祝正平动手将祝永达从炕上拉下来了。
祝正平将祝永达叫到院子里,他说:“永达,你不要惹你爹和你娘伤心了。你要承受得起,人生的路长着哩。你再难受,也是于事无益。”祝永达止住了哭,他说:“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祝正平说:“我给你说过了,这病说完,人就完了。快去给她准备后事吧,我回去了。”祝永达要送祝正平回去,祝正平摆摆手,不叫他出来。
吕桂香进了灶房烧水,准备给儿媳净身子。
祝义和出了院门,去找赵烈梅来给吕桂香帮忙。
祝永达从炕上的针线笸篮里找出来一把剪刀给huángjú芬剪指甲。结婚四年来,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剪指甲。祝永达知道,huángjú芬虽然是病身子,但她很爱gān净,很整洁,很爱美,祝永达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有样子。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脚趾甲。
等吕桂香烧好了水,赵烈梅来了。
赵烈梅一进屋就开始给吕桂香帮忙,她端着一盆水站在炕跟前,吕桂香蘸着水用毛巾在儿媳身上揩擦。吕桂香是第一次目睹儿媳这小巧玲珑的ròu身子,huángjú芬一身的细皮嫩ròu,浑身上下像十五的月光一样发亮,吕桂香似乎不敢看她,看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向下流。从huángjú芬进门那天起,她就把她当做女儿看待,她知道儿媳有病,就疼惜她,不叫她下地劳动。生产队长田水祥来催huángjú芬去水利工地,威胁说,一天不去就扣一斤口粮。没有办法,她就顶替儿媳去了水利工地。一旦儿媳病倒,她就给她端吃端喝,即使是粗粮,也要给她把味道调剂好。冬天里,她从场间提回来麦糠,给儿媳煨上炕,点上火;夏天里,她用艾蒿将房间里的蚊子熏走,才叫儿媳进屋睡觉。她再疼惜,也疼惜不了她的命,她这么年轻就走了,使吕桂香痛心的是:作为女人,儿媳来到人世间一场,没有生儿育女没有留下后代没有享受过做母亲的乐趣。也许,她还没有解过裤带,连做女人的滋味也没尝过,她活得比松陵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可怜。赵烈梅一看被庞大的悲痛扼住了的这一家人,也十分伤心,陪着吕桂香流眼泪。她虽然风风火火,说话无遮无拦,却极富同qíng心,人很善良。赵烈梅记得,祝永达和huángjú芬结婚没几天,她在街道上碰见了huángjú芬,没深没浅地问huángjú芬:“结婚好不好?”huángjú芬满脸羞得通红,没有言传。她说:“还害啥羞?给嫂子说说,是啥滋味?”huángjú芬垂下头说:“我身体不好。”她说:“照你说,永达还没有和你弄过?”huángjú芬垂下眼,点了点头。她说:“身体不好不要紧,女人能提得起一斗糠,就能挨得起男人。嫂子看你没麻达。”huángjú芬脸一红,“哧”地笑了。过了些时日,她再次碰见了huángjú芬,问她:“嫂子的话咋样?”huángjú芬说:“嫂子是过来人,还能说假话吗?”她不知道huángjú芬的病有多么严重,她希望这女人能享受到chuáng上的乐趣,希望祝永达和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吕桂香给huángjú芬揩擦下身时发觉从儿媳那里流出来了那东西。吕桂香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儿媳大概是在极其快乐之后离开人世的。赵烈梅也注意到了。这个快嘴女人说:“是不是他们耍得过头了?”吕桂香说:“哪有经不起男人耍的女人?这是命。”赵烈梅说:“我也不信,她就没有提一斗糠的力气。”吕桂香又拧了一把毛巾,将huángjú芬的那儿擦了一遍。吕桂香不由得叹息:人生寡味得很,活在世上,只是活那一时时。赵烈梅也跟着吕桂香感叹:人在世上争来斗去,到头来脚一蹬,腿一展,都是一样的。两个女人给huángjú芬净了身子,穿上了老衣。可是,在穿鞋时遇到了点麻烦。鞋是从huángjú芬的箱子里找出来的,一双是方口黑条绒鞋,一双是紫红色方口平绒鞋。两双鞋都没有楦开,都有点小。吕桂香比试了一下,黑条绒鞋比方口平绒鞋大一点,就决定给huángjú芬穿黑条绒鞋。赵烈梅就按住了huángjú芬的脚,由吕桂香穿鞋。鞋没穿上,吕桂香反而跌倒在脚地了。赵烈梅嘴快:“妹子,你还蹬啥哩?鞋太小了,不是你脚大,你就将就点。”吕桂香摇摇头,不叫赵烈梅说,她取来了huáng铜色的鞋“溜子”,硬给huángjú芬穿上了鞋。
凌晨三点二十分,二十四岁的huángjú芬咽了气。
在如何安葬huángjú芬这件事qíng上祝义和和儿子发生了分歧。祝永达主张简单地安葬,越快越好,好像随着huángjú芬的入土他的悲痛才能减轻几分。祝义和不这样想,他要把安葬儿媳当做一件隆重的红白喜事来过,好像事qíng过得越大他的心里越安宁,也越能对得起早去的儿媳妇。吕桂香的想法和祝义和的一模一样,吕桂香给儿子说:“你的媳妇是咱明媒正娶来的,jú芬也没有啥过失,娃来世一场不容易,把丧事要给过好。”既然人也没了,为这事还计较什么?祝永达不愿意给两位老人痛上加痛,他怕自己执拗两位老人,惹他们伤心,就由了父亲来安排。
第二天清早,祝永达请来yīn阳先生出了门牌(讣告)。吃毕早晨饭,马子凯腋下夹着一卷子烧纸进了祝义和的家门。祝永达接住烧纸,跪在huángjú芬的遗体前,烧了几张纸。马子凯安慰了祝永达几句。他问这父子俩,丧事咋过呀?祝义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马子凯说:“你们这样定了,就这样过。”祝义和说:“也不铺排,把心尽到就行了。”马子凯说:“需要我帮忙,就言传。”祝永达说:“子凯叔,你帮着给门上写一副对联吧。”马子凯说:“我回去就写。”没多少时辰,马子凯就将拟好写好的对联拿来了,上联是:jú归九天悲夜月,下联是:芬留三秦忆chūn风。
到了晚上,田广荣来了,田广荣也是拿着纸钱进了祝家院门的。好多年了,田广荣很少进这个院门。松陵村所有的地主富农家的院门田广荣几乎就没有进去过,除非是抄家分浮财。就是偶尔进了哪个地主富农的家,他只是站在前院吆喝一声再不向前走一步。从年轻时当上村gān部,田广荣的阶级界限就划得很清,在他看来,在松陵村,有地主富农,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地主富农。他是共产党在松陵村的代表,共产党和阶级敌人永远势不两立。田广荣的到来使祝义和有点担待不起,他既惊诧又欣慰:连田广荣也看得起他们一家,给一个晚辈来致哀。到底是世事变了!如果儿媳早走两年,恐怕他们要铺排一下丧事也会被田广荣挡住的。他觉得,他安葬儿媳的打算没有错,即是铺排一下也不过分。田广荣拉住祝义和的手,对他说要节哀。祝义和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来话只是连连点头。田广荣问祝永达经济上有没有困难。祝永达说没有。田广荣安慰了祝永达两句,就走了。祝义和将田广荣送出了院门,送上了街道。年过五十的祝义和骨架大,身坯大,背稍微有点驼,他趿着鞋,走起路来脚抬得很低。祝义和目送着田广荣走远了,才进了院门。他给吕桂香说:“田支书来了,刚走了。”吕桂香说:“知道咧。”他说:“田支书送了烧纸。”吕桂香说:“我见来。”他撵在吕桂香身后又说:“田支书……”吕桂香就说:“咕哝啥?”他说:“我是说田支书……”吕桂香说:“我知道他来给娃送了纸。”祝义和转身走开了。
田广荣走后,祝家的族人祝拴奎、祝拉劳、祝仁来和祝万良的媳妇何宁娟来送了纸钱。来送纸钱的,还有田家的田有志、田万劳、田兴国、田根根、田得安、田玉常;马家的马来锁、马仁义、马润绪;马志敬没有来,打发他的儿子马刚刚来送了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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