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睡马秀萍的事,田广荣采取的是不理不睬的态度,极力不去想它,让它从自己的人生中流过去,让时间把它从他和马秀萍的生活中抹掉。他还没有想好,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安顿马秀萍。他想,首先得安顿好自己,把担心qiáng按下去,不让它冒顶。
田广荣从房间里出来之后问薛翠芳:“秀儿没有说她哪搭不舒服?”“没有。”薛翠芳将手中的剪刀顺手放在了窗台上,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我只问了她几句,她就对我很凶,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田广荣说:“我去学校里问一问,说不定学校里发生了叫娃不随心的事。”田广荣当即就要走,薛翠芳说:“等吃完晌午饭再去吧。”田广荣说:“眼看就要高考了,娃一天也不能耽误,如果学校里没有啥事qíng,咱就放心了。”田广荣到房间里去换了上身的衣服,刚站在房檐台上,马秀萍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头发散乱,眼圈发青,嘴唇毫无血色,目光里的神qíng游移不定。马秀萍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扶住窗台,一双眼睛紧盯着田广荣:“你要gān啥去?”刚才,田广荣和薛翠芳在院子里说的话马秀萍听得一清二楚。田广荣抬眼一看,马秀萍面容木木的,冰冰凉凉的目光冷风一样朝他扑来了:“我去学校问一问你们班主任……”其实,田广荣并不是想去学校。他故意说给马秀萍听,想知道马秀萍是什么想法。“你不能去!”马秀萍打断了他的话。田广荣说:“复习功课要紧,你躺在家里怎么行呢?”马秀萍说:“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管。”田广荣勉qiáng地笑了笑:“咋能说不关我的事呢?我去问一问心里就踏实了。”田广荣犯了一个大错,他忽视了马秀萍拦他的意图,他就没想一想,马秀萍为什么要拦他,拧身就走。就在这一刹那间,出事了。田广荣和薛翠芳都不可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们都没有看见马秀萍抓起了窗台上的剪刀;都不知道,马秀萍已是怒不可遏。如果窗台上放的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匕首或者一把枪,马秀萍同样会抓起来的。在那一刻,她能捞上什么就是什么。当田广荣意识到马秀萍的剪刀向他刺来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了,剪刀扎向了他的脊背。田广荣回头一看,只见马秀萍的上嘴唇咬着下嘴唇,苍白的脸庞上冷漠无qíng,愤怒的双目中燃起了两团火,握着剪刀的手臂在颤抖。他说:“用点劲扎。”马秀萍一看田广荣那张变得丑陋而狰狞的脸,不知怎么的,双腿一软,握剪刀的手松开了,她一头扑倒在院子里。薛翠芳尖叫一声,跑过来,不知是该去管田广荣,还是该去管女儿。田广荣的右手反转过去,一把拔出了扎在脊背上的剪刀,他镇静自若地对薛翠芳说:“去,把院门关上。”田广荣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伤痛,不是马秀萍的死活,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把这龌龊而残酷的一幕关在院子里边。一时惊呆了的薛翠芳一经田广荣提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院去关上了院门。
剪刀只是扎在了田广荣脊背上脂肪最厚实的地方,离要命处还有一些距离。不知是马秀萍太虚弱还是太激动,剪刀刺得并不深。田广荣当即脱下了身上的布衫,他三两下将白布衫撕成了几绺子,吩咐薛翠芳拿来家中备用的白药和纱布。薛翠芳给田广荣的伤口上倒了点白药,敷上了纱布,用布条儿将伤着的地方勒住了。处理毕伤口,田广荣和薛翠芳将趴在院子里的马秀萍扶起来,扶进了房间。薛翠芳要去医疗站叫祝正平,田广荣拦住了她。他叫薛翠芳把剪刀收起来,把院子里的血渍清除gān净。薛翠芳做完这些工作后,他给薛翠芳jiāo代:“你去给正平说,叫他来一下,不要慌张,要说得平淡一些,就说我磨剪刀时把手弄破了,多余连一句话也不要说。”薛翠芳连声说:“知道知道。”尽管田广荣教她,她也学不会,她神qíng慌张,蜡渣huáng的脸变不过颜色,走路时,脚步也有点乱。
没多一会儿,祝正平背着出诊包来了。
祝正平进屋时,田广荣躺在炕上了。他装作没事儿一般欠起身来:“你看我这人,一回来就躺下,人老了,眼力不行了,身板也重了,不知咋弄的,就躺在翠芳的剪刀上了。”薛翠芳一听,赶紧打圆场:“都怪我,做毕活儿把剪刀撂在了炕上,把老田给扎伤了。”祝正平还真的以为田广荣是弄破了手指头,他来一看,不是那回事,心里明白了几分。他解开了勒在脊背上的布条子唏嘘道:“这伤有二寸深哩。”祝正平不相信躺下去会扎那么深,哄别人能哄得了,想哄祝正平办不到。他说:“老田,你忍着点,我得给你fèng两针。”田广荣说:“你fèng,没事。”祝正平给田广荣用了麻醉药以后开始fèng伤口,伤口处理毕,给他注she了消炎的针。临走时,他吩咐田广荣,什么活儿也不要gān,多休息几天,小心感染。田广荣说:“正平,你看,我这……”祝正平不是糊涂虫,头顶上拍一把,脚心里都动弹哩。从田广荣的目光中已看得出他想说什么,他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笑道:“挑猪的,割了猪尾巴,是常有的事。磨刃子伤了手指头也不奇怪。”医疗站这个信息站,传播消息很快,田广荣担心从医疗站传出来他被剪刀扎伤的事,因为他的说谎经不起推敲。既然祝正平心领神会了,他就放心了。
马秀萍刺出的那一剪刀把薛翠芳刺灵醒了,她不是木头人,她已感觉到,女儿下狠心刺田广荣必有缘故。究竟是什么缘故致使女儿用剪刀剌田广荣,她当然不知道。田广荣只不过说要去学校里问一问,她就那么狠心地对他举起了剪刀?她听得很明白,田广荣没有说一句伤害女儿的话。田广荣一直对女儿很体贴很疼爱,她为什么那么憎恨他呢?田广荣无论有多大的过失,都不能对他动刀子。薛翠芳觉得女儿的做法太过分了,太使她失望,太使她伤心了。
薛翠芳安顿好田广荣以后,走进了女儿的房间,躺在炕上的马秀萍闭着双眼,脸色依旧那么苍白。薛翠芳叫了两声秀儿,马秀萍一动也没动,薛翠芳拉住了马秀萍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凉冰凉。这只很少握过农具的手,这只只翻动课本、只拿钢笔的手,这只柔嫩的手,怎么会抓起剪刀向她的继父刺去呢?薛翠芳百思不解。她看了看女儿发青的双眼和颧骨凸出的脸庞,眼泪流下来了。女儿明显憔悴了,她的脸上很灰暗,颧骨也亮了,她不仅是一脸病容,也失去了灵气和秀气。她看得出,女儿心里受伤亏了。薛翠芳将女儿的手放进了被窝。
“秀儿,是不是叫你正平叔来看一看,你得是病了?”
马秀萍还是一动也没动。
“你咋耍起牛脾气来了?”薛翠芳撩起衣襟,擦gān了眼泪,“你呀,叫我咋说呢?今日个差一点把大祸给闯下了,他是你爸,咋能动刀子?”
薛翠芳说着说着,就不顾及内心里已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的女儿,就不顾及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儿,责备她,用粗话骂她,气得抓住炕边,喘着粗气。
已经躺下了的田广荣听见薛翠芳在责备马秀萍,下了炕,从隔壁房间里把薛翠芳拽出来了。他十分bào躁地说:“你呀,真是个猪脑袋,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叫,要叫松陵村所有的人都知道吗?”薛翠芳说:“不骂她几句,她以后怕要真的拿刀来杀人了。”田广荣说:“你骂去,满街道骂去,到处张扬去。”盛怒之下,田广荣恨不能扇薛翠芳一个耳光,他很严厉地告诫薛翠芳:“从今天起,谁都不能再提这件事,不能在家里说,更不能在院门外说。记下了吗?”薛翠芳咕哝了一句:“不说就不说。”薛翠芳只是以为田广荣爱面子爱虚荣遵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殊不知,对于这件事,田广荣确实是害怕了。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土匪抓住他,把枪口支在他的胸膛上,他没有害怕;农村“社教”那一年,村里有人吊死在他家的院门前,他没有害怕;“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革命群众压倒在舞台上乱踢乱打,他没有害怕。这一生,他还不知道害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害怕了,他觉得害怕就是抽筋,身上的筋全被抽去了,全身很空,仿佛有一阵寒风在腔子里chuī,chuī得他浑身冰冷,四肢发硬,chuī得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假若他和养女睡觉的事不胫而走,他就彻底完蛋了,他就毁灭了,他能不害怕吗?
田广荣害怕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知道马秀萍还会做出什么来,他原来只看见她温顺可爱的一面,却忽略了她的狂bào和缺少理智。她为了自己的自尊和尊严可以不顾死活,直至今天,他才知道她的气质不同凡响,她潜藏着qiáng烈的报复能力,她一旦要报复,就十分狂bào。这种狂bào不能不使他害怕。
此刻的田广荣关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马秀萍。他从来以为自己主宰着别人的命运,当他一旦感到自己的命运自己的荣rǔ兴衰将被一个弱女子所主宰时,他变成了一个弱者,心理上的脆弱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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