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这个孩子们快乐的季节,明雁的父母却加qiáng了对他的管束——一旦见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亲就大呼小叫地沿着河边寻他。一旦在河里找到他,他的母亲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们都感到奇怪:他母亲既然那么娇惯他,咋就那么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地,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里去的意志,相反,明雁学会了跟母亲兜圈子——在河里玩的时候,他会把衣裤脱在对岸,一旦听到他母亲的叫声,他便会老鼠一般迅疾地窜到岸上去,从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虽然逃过了母亲的捕捉,但是回到家里,仍然逃不过责罚。
虽然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但母亲仍然没有放过他,依然像模像样地揪他的耳朵,且嘴里还叫嚷着:“看你还长不长记xing。”
依然是不长记xing,依然是逃避了监视下到河里去。
这一次,母亲已摸清了明雁的形迹,径直走到了对岸,把明雁的衣裤统统拿在了手里,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给我回家!”喊完之后,便拿着明雁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声说道:“这下可完了。”因为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明雁,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们惊惊咋咋地叫;我们男孩子则喊道:“明雁,你真可怜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种缘自母爱的羞rǔ,让他难以承受。
明雁本来已走离河岸很远了,却突然跑了回来。一猛子扎到那个有着厚厚的淤泥的河湾里。
久久不见他上来,我心里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们把他从淤泥中捞上来,他已经铁青着脸,死了。
他的气xing可真大啊!人们感叹道。
面对着同龄人猝然的死亡,我们一群孩子都瘫坐在地上,qíng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宝贝蛋儿,含在嘴了怕化了,搁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万怜的一个人儿,对生命咋就没有一点怜惜呢?跟他相比,像我们这些从来不被父母放在眼里的、说饿饭就饿饭,说打骂就打骂的孩子,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但是,我们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没皮没脸地活着,好皮实啊!
死亡的事件回忆完了,我的心yīn沉起来。觉得人活着真实没多大意思——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不管是被人疼爱的还是被人嫌弃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横竖迟早是个死。他娘的,原来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死的,怕也没用哩!所以,死一个是死,死一卡车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样的。
从这时起,我真的把死看轻了。
这时,天也yīn了起来,因为天上那角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家里走去。雨水给了我决绝离去的理由。
“你gān啥去?”父亲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
“你回去gān啥,找死?”
“都死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啥大不了的。”
父亲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几天,就老人一样的口气了?真是猪鼻子cha大葱——装蒜!”
不容我分辩,他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还留在那个cháo湿的场院上,人们还是陆续离去了。
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虽然刚进秋天,但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再加上这小雨像猪血一样没完没了地淋着,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会被雨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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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在地震余波中(5)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父亲马上醒悟过来,立刻组织起全村的青壮年,突击搭建防震棚。
身边有现成的树木,有现成的山糙,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但棚顶光遮盖上山糙是不够的,因为漏雨。本来山里是有现成的石质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经的住房还可以,用于防震棚就不适宜了,因为它重。甭说是地震,即便是大一点的山风chuī得久一点,也会把石板从棚顶摇下来——震不死人,也会砸死人哩。
便动员社员(村民)们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来。
党团员和基gān民兵倒是带了头,但一般社员横竖不予理睬。他们说:“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儿,凭啥叫我们私人往里搭东西?一旦沤烂了,咱穷家破业的,日后咋过日子?”
父亲被气得脸子直抽搐,“都啥时候了,还他娘的这么自私?小喇叭里还整天唱呢,‘社员都是向阳花',屁!”
“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谁让他们都是穷人呢。”我说。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里也明白,但他是支部书记,不能实话实说罢了。
“咋办才好呢?”他开始发愁,久久沉默着。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问他怎么有了,他说,既然公社也要求给社员盖防震棚,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社领导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父亲兴冲冲地去了公社,又兴冲冲地回到了村里——他带回来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了。社员们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进去。
虽然人住进去了,但心思却没在这里。他们弄出了许多枝杈——“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叹道。他觉得这里的篾席比之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结实,好东西啊!而用这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xing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
对好东西的怜惜,使他生出了一个小诡计: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张旧席子把棚顶上的一张新席子置换下来。
他的举动,瞒得了忙乱中的村gān部,却瞒不了有同样心思的乡亲,人们学着他的样子,都偷偷地搞着置换。他们一点也不张皇,因为他们懂得一个老理:法不责众。
父亲发现了,哭笑不得,严厉地宣布:“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新席子归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不客气了!”
咋个不客气法?他解释说:这是特殊时期,法纪从严——就说唐山吧,有人从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经发现,就地就把他毙了。一块手表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吗?但是没办法,就得毙,不然就乱了。那么,还不还席子,你们自己琢磨着办吧。
虽然有这么严重的说法,两天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父亲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之后,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父亲便摇摇头,嘟囔道:“他们欺负我手里没有枪啊。”感慨一番之后,他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卖出风去:“这事儿,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之所以没有实际行动,父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觉得用那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xing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让物质贫乏的乡亲们作为家用更妥帖。
父亲虽然是支部书记,但他毕竟是个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悲悯之心。
接下来的枝杈,是这些老实巴jiāo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逊的事体——首先是随地大小便,防震棚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gān部们出来管束的时候,许多人气咻咻地说:“这能怨社员觉悟吗,你们当gān部的,为啥不给修些茅厕出来?”
其次是在混杂的群居中,张三家的男人把手伸进李四家女人的裤腰里,而刘五又寻隙摸了赵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呜呜浓浓,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脸面、讲清正的人们便很是有意见,“这防震棚横竖是不能住了,简直是个yín窝子。”
父亲把男人们集中在一块,给他们训话。“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有那心思,要是还算个男人,就都给我管住自己点儿。”
“正因为时候不济,才赶紧摸一摸奶子呢,谁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里,有人说。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应和。
“他娘的,你们倒还有理了,简直是一群畜生。”父亲骂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们并未感到羞耻,既然严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面等待着,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qíng。
父亲也感到泄气,心里说:我堂堂的一个支部书记,居然管起了风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闹的。
但还是声色俱厉地说:“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给我惹出事端来,就别怪咱翻脸不认人,废话少说,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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