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早上,天气清凉,还有几丝微微的南风刮着,在cao场上走着的时候,看着杂糙轻轻地摇晃着,看到南风chuī起了囡囡的头发,心里竟涌起一股温暖之感,觉得自己的身体落到了实处:我和囡囡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像小时候我在宁夏穿过胡杨林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眼前所见哪怕只是双杠和杂糙,也不能不使你觉得心qíng舒畅到了极点,那种感觉就像上学的路上,穿过胡杨林后遇见了一大群藏羚羊。
早在几年之前,我读到过一个甘肃诗人写的诗,诗是仿照西北花儿写的,叫做《半晚夕的月光》,其中有这么两句:半晚夕的月光,半晚夕照;满巷道跑的是我,跟抓贼的一样。说的是个小伙子见不上心爱的姑娘,急得在姑娘家门口的巷子里跑了一整夜,别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答说在抓贼。
走在囡囡身边,我也分明能感觉到自己在抓贼,身体没动,心里却在抓贼。
听囡囡的果然不会错,早早赶到医院挂了号,排到第二个,到九点钟医院开始上班的时候,眼科外面的足足五排长条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囡囡进了诊室,过了一会儿出来,告诉我医生要给她动个小手术,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清除眼睛里的滤泡,麻烦的是动完手术后要用纱布将眼睛蒙上六至八个小时才能拆开,这样的话,今天肯定是送不成快递了,晚上去酒吧只怕也有问题,囡囡先是懊恼今天又要少挣工资,女孩子的一面终不免显露出来:“你说会疼吗?”
“当然会疼。”我想故意吓吓她。
“那怎么办,要不你陪我一起进去吧,我要疼了就使劲掐你,”说着叫了一声,“天哪,我这辈子最怕进医院了!”
我当然没问题,但是医生却不让,终了还是她一个人进了手术室,我只好回到长条椅上坐下来,随意翻着份进医院前买的报纸,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相对于囡囡说的害怕进医院,我对医院的恐惧丝毫不会比她小,即便在没生病之前,每次迫不得已地走在医院里的走廊上,心里就会条件反she般生出挫败感,“无趣”,这两个字本来就在身体中的某一角落里藏着,一进医院,福尔马林的气息就像食物般唤醒了那两个字,横冲直撞,没法不让你对万事感到虚无;至于现在,自从我知道自己患上了再也无法治好的病之后,每次上街,只要一看见医院和名目繁多的专科门诊,我就要神经质般立即将脸掉往别处,没办法,几乎成了本能。
我去找个地方抽烟,在昏暗的光线里转了好几条走廊,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郁闷着折了回来,竟然一眼看见了久未见面的小男,她正好从楼梯口出来,我正要上前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身边还有个打着伞戴着口罩的男人,在室内还打着伞,不免让人心生怪异,而且,那男人戴着的口罩实在太大了,伞也压得低低的,根本就看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想了想,也就没有上前。小男还是一副对什么事qíng都感到好奇的样子,他们刚刚找了个地方坐下,小男就又起身去看四周墙壁上挂着的宣传画了,那个人没有跟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小男似乎和平日里我见惯的样子有点不同,到底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好。
后来,我又在昏暗的光线里转了好几条走廊,绕到手术室的正对面,背靠在墙壁上继续翻报纸,小男如果不是像平日里那样东看看西看看的话,我们应该就不会碰面了。没过多长时间,手术室的门开了,先出来的是个护士,随后就是囡囡,她是被护士手牵着手搀出来的,眼睛已经被蒙上了纱布。
看起来,整整一天我都要变成囡囡的私人护士了。本来说好从医院出来就上我那儿躺着休息的,搀着她刚走出医院,脑子里不知怎么想起了郊外的那块花圃,就和囡囡商量:还不如叫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到那里去呆一天,囡囡当然说好,只说坐出租车太奢侈,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坐出租车去航空路,在那里坐民航班车,到快上机场高速的时候再下车步行过去,她既然已经决定,我也只好从命。
上民航班车之前,我买了不少的零食、橙汁和啤酒,还买了把小剪子。一个小时后到了花圃,久不来了,花圃里的马缨丹掉了不少叶子,也是,马缨丹是大量需要水分的植物,前段时间虽说是雨季,但雨季过后我就一直没来,它也实在渴了。我便先将囡囡在田埂上安置好,二话不说先gān掉了一罐啤酒,之后立即用空酒罐去不远处的一条沟渠里盛水,来回给一共九株马缨丹浇了好几遍;忙完了,又看见马缨丹边上的九重葛长出了“徒长枝”,所谓“徒长枝”,具体说来就是当枝叶都是横向生长的时候,却有几根枝条直直地伸向天空,既不美观,又影响开花;如此一来,我来之前买的小剪子就派上用场了。
“亲爱的弟弟,”我正忙着呢,囡囡叫了一声,“你姐姐我要上洗手间。”
“这里哪有什么洗手间啊,全都是就地解决,”我笑了起来,看见远处有片蓖麻地,就对她说:“要不上蓖麻地里头去解决?”
“好,”说着手一伸,因为失去了方向感,所以她说话时脸总要微微朝我这边斜一斜,“还愣着gān什么,快上来侍候你姐姐呀!”
“哦哦。”我马上跑上去,将她搀起来,地上显然没有在城里那么好走,尽管我在旁边小心侍候,她也踉跄了好几下,手却始终抓着我的胳膊。终于到了那片蓖麻地,走进去,“就这里吧。”我说了声,放开她,正yù转身离开,到蓖麻地外面去等她,她却不放我的胳膊,“我要你也在这里。”
“啊?”
“别啊呀啊的,你听清楚了——我要你留在这里。”
一下子,我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背对着她,脑子就此停止了意识,只依稀听见几声鸟鸣,远处还传来几声牛哞,顷刻后,我耳边响起了一股低低的清脆的声响,就像置身于野外,隔着几道山谷听见了方圆十里之外的泉水从一棵古树底下涌出来,旋即听不见了,我听见囡囡喊了一声:“好了。”
我却没有将身体扭转过去,尽管她的眼睛上蒙着纱布,看不见我,但我就是害怕看见她,呆呆地站在远处,至于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有天知道。突然,两只手从背后将我环绕了,囡囡的脸贴在我的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头发的柔软,心里一下子就黑了,“傻瓜,”她的脸在我背上轻轻地蹭着,“我喜欢上你了。”
“啊,喜欢上你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有点像自嘲。
“……”
“很丢人是吧,照说不应该我先开口的,女孩子嘛,可能是今天被你侍候得感动了吧,忍不住了,再说——我还是你姐姐呢,啊,小孩子总要讨点便宜。”
我再也忍不住,猛然回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狠命地使出全身力气,要她离我越近越好,她也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bī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将一切事qíng推到身体之外,并没有亲她,就是想抱着,好像临死之前终于抓着了个什么东西;她也明白了我的所思所想,安静地偎在我怀里,安静地用两手抱住我的腰,安静地继续用脸在我胸前蹭来蹭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柔软下来,心里就像积着一堆雪,气温升高,积雪正在慢慢融化,听觉也格外灵敏:囡囡的呼吸,远处机场高速上迅疾驶过的汽车,蓖麻叶上爬过的昆虫,我确信,他们全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有一天,这些记忆会连同我的身体一起被埋葬。
只持续了两分钟的时间,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我清醒过来,颓然推开囡囡,走到田埂上坐下,撕碎手里的烟,用拇指和食指碾着烟叶,一点点碾成粉末,一定有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小臂狂跳不止,真的是狂跳不止;我的突然抽身,差点就让囡囡没有站立住,她呆了,站在原处,随后就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你不喜欢我?”她哽咽着说。
“……不是,”我实话实说了,“我喜欢你。”
“你明明不喜欢我!”她哭着叫了一声,蹲了下来,想要用手去捂住脸,可是眼睛蒙着纱布,她只好放下手,突然又站起身,朝我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就是不喜欢我!”跑着喊着,脚下被一块坚硬的泥巴绊了一下,身体一斜,就要倒地,我冲上前去抱住了她,终了还是没有抱住,两个人仰面倒下了。
那句我费尽心机都没能说出来的话,现在终于不请自到:“囡囡,我快要死了。”
我喜欢的那个甘肃的诗人,仿照西北花儿写了很多诗,除了那首《半晚夕的月光》,还有一首《边疆辞典》,里面有这么两句:花花世界你走过,你是ròu疼;人烟里,你是人一个,你是心疼。按理说,我早过了对月伤心的年纪,也不会愚笨到从电视剧里和小说里寻找自己影子的地步,可是,这两句诗还是击中了我,是啊,我的ròu在疼着,我的心在疼着,疼痛无处不在,在院子里散落了一地的花瓣上,在喝完后掷出去又迅速被车轮碾过的啤酒罐里,也在囡囡端盘子的酒吧里画满了舒尔茨漫画的天花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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