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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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酒吧里坐上一整夜,是囡囡的命令,她不光下了令,落实起来也不掉以轻心:每天晚上,她一送完快递就到我这里来,两个人一起做饭吃,之后去汉口,去她端盘子的酒吧,她给我安排的位置,是二楼上最靠角落的地方,帮我拿来啤酒之后,她就去忙她的了,整个过程里只和我说很少的话。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到底所为何故,但是也没问:抽着烟,喝着啤酒,看着武汉关的钟楼和天花板上的舒尔茨漫画,听着酒吧里的音乐、长江上的汽笛声和到整点时钟楼的报时声,不觉中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到第五天,我终于还是憋不住了,那时候是坐在从武昌去汉口的公共汽车上,行至长江二桥上,我问了,“囡囡,咱们这到底是在gān什么啊?”

  她也答了,三个字:“谈恋爱。”说完停了一会儿,接着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或者说我在准备谈恋爱。”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终于还是说:“……何苦呢?”

  “我觉得很值得呀,”她甚至是冷冷地答了我一句,“很公平,我知道了你的qíng况,也该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实话说吧,我现在在想还要不要和你在一起,想得差不多了,百分之九十九还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做好准备。”

  我叹息了一声。

  “在我下决心之前,奉劝你一句,别跑,你知道我的,跑到哪儿我都有办法找到你。”她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为什么每天要把我拴在她身边了,她是不给我跑走的机会,我的身体里立即就有一股暖流开始横冲直撞,实话说吧:恨不得当即就抱着她痛哭一场。还是没有。

  她上班的时候,就更加不和我说话了,当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们的目光都很少碰在一起,除去我的躲避之外,她大概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接受了她的命令安坐于昏暗一隅的吧。酒吧里的其他人倒是觉得奇怪: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到打烊时才走,也没有同来的人,我轻易就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些许迷惑。

  昨天晚上囡囡却说话了,因为这一阵子沿江大道的两头都在施工,来酒吧的人不多,二楼上除我之外再无别人,她本来在楼下忙着,突然就跑上了二楼,在我身边蹲下,伸出手来抚着我的脸,哭了起来,“你,怎么就要死了啊?我才刚刚喜欢上你,你怎么就要死了啊?”说着,她的头撞在我的膝盖上,我的眼眶一酸,眼泪险些掉出来,qiáng自镇定之后,汩汩灌了几大口啤酒,颓然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恍惚里听见她又哭着说了一句,“我还等着你照顾我呢!”

  我的手颤抖着伸了出去,抚摸着她的肩膀,还有她的头发,她一把将我的手抓在手里,放在膝盖上,她将头枕上去,顷刻之后,我的手就全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仔细地看清:几天下来,她已经瘦了许多了。

  “别跑,好吗?”她抬起头来,擦了一把眼泪,我的手还抓在她手里,吸着鼻子,“我知道你要跑的。”

  “好,我不跑。”我咬紧牙关答应了她。

  今天晚上,在二楼上的角落里坐着,不知怎么想起了小男。不管怎么说,那天在医院看见了她,还是要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qíng,于是就打了,电话接通之后,没想到小男正和同事在游泳馆里游泳,说起来那游泳馆离这里并不算远,小男就说游完泳了就到这里来和我聚一聚,还嘱我也叫上杜离,我便接着给杜离打电话,家里却没人接,手机也提示说是“不在服务区”,只好作罢。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小男来了,我问她医院的事qíng,她竟然矢口否认,说是两三年都没去过医院了,我不禁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啊大哥,”她从包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剥去封纸后示意我张开嘴巴,我刚一张开,她就准确无误地将口香糖扔了进去,“要记着多喝蛇胆哦。”

  每次聚会,只要有小男在,在座的人都会觉得十分轻松,她身上挥之不去的孩子气总是让大家觉得快乐,今天也不例外,她一打开包,里面竟传出来了青蛙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她笑着向我敬了个美国大兵式的军礼,连声说着“不好意思”,接着就从包里掏出一只宝贝来,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只活生生的青蛙——要是换了别人,无疑会即刻晕倒过去——谁见过把活生生的青蛙装在包里当玩具的女孩子?我倒是见怪不怪了,把青蛙放在一边,问她:“我为什么要多喝蛇胆啊?”

  “明眼呗,”她拿着青蛙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免得下次再认错人。”

  这不可能,我绝对没有看错:那天在医院,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的就是我眼前的小男。正要接着再问的时候,囡囡上来了,大概也是青蛙的叫声吸引上来的,见到我身边坐着个女孩子本来已经够吃惊的了,那只青蛙无疑更加使她觉得匪夷所思,站了两步远的距离盯着小男看,终于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搬过去和你一起住。”

  这下子轮到小男吓一跳了,她的心思顿时从青蛙上移开,看看我,再看看囡囡,两只大眼睛不停地转着,终于恍然大悟了,指指我,再指指囡囡:“你们,在谈恋爱?”

  “是!”还不等我开口,囡囡就一把挽住我的胳膊,抢先说了。

  第四章:恋爱的纵火犯

  天还没亮,天地之间一片静穆,只有冷清的街灯还在幽幽亮着,我和囡囡坐在一辆敞篷货车上,起来得太早了,囡囡靠在我身上又睡着了,我却异常清醒,抽着烟看着身披雾霭与灯光的洪山广场、huáng鹤楼和长江大桥,看着看着,心里就生出了一股不舍之感,就像是此次别后再无相见之期。洪山广场上的石凳、huáng鹤楼下的葱茏糙木,还有长江大桥上为数不少的损坏了的栏杆,此等景致平日里之于我大约是没有关系的,今天却似乎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记下吧,把它们全都记下吧。”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贪恋”了。

  一念及此,就赶紧借着些幽光去看囡囡,多看几眼就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我的手刚触到她的脸,她就“嗯——”了起来,在浑然不觉中躲开我的手,往我怀里更深些扎进去。即使在梦里,她也像白天那样对我撒娇耍赖,应该是下意识的吧。

  我不得不承认:此刻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要不然,我的小臂为何又要禁不住狂跳起来?其实,我和囡囡不过是出一次并不算太远的远门罢了,几天前就定下来了:快递公司老板的朋友,在离武汉六个小时车距的一个土家族自治县举办一次“樱桃节”,同时要举行一次演出,演出的日子快近了,发现戏装不够,就赶紧打电话要快递公司的老板在武汉想办法借了一大堆戏装,我和囡囡此行的任务,就是把戏装送到对方的手上。快递公司老板的确是节约到了家:他的另外一个朋友今天正好要运一批面粉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所以,此时此刻我和囡囡便置身于满货车的面粉之中了,不过幸好有一大堆戏装供我们垫在身下。

  囡囡说到做到,那天晚上从酒吧出来就住到了我那里,再没有住回汉口,好在是夏天,我那里到处都铺着凉席,只给她找块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就行了。过了几天,她回了一趟汉口的姑妈家,将自己的行李差不多都搬了过来,我从来没对她说起,但心底里实在喜欢这样的感觉:哪怕夜半三更,我的手边突然没烟了,等我买完烟回来,走在巷子里看一眼我的房子,囡囡模模糊糊的身影映入眼帘,我竟会激动得手足无措:那个影子是在等我。在我虚度过的二十多年光yīn中,像这样的时刻还从来不曾有过。

  有时候,外面下着雨,我背靠在墙上看影碟,她在屋子里忙着,无非是给花浇浇水啊洗洗菜啊什么的,要么就是把两个人破了的衣服fèng补fèng补。认真说起来现在还会针线活的女孩子可是不太多了,其实囡囡也不会,有时候,我正抽着烟,她“哎呀”叫了一声,朝我这边扑过来,一手搭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举到我面前:“你看,破了。”我定睛一看,食指上渗出了一个小红点,果然是被针刺破了。

  我把那根手指拿在手里揉一揉,接着看影碟,囡囡对我叫起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我只好放下影碟不管,用嘴巴去吸那个小红点,一直到再没有血渗出来,她才得意洋洋地冲我做个鬼脸,“哼,这还差不多。”

  惟有一个底限:无论如何,我绝不和囡囡合盖一chuáng毛巾被。囡囡晚上睡觉的时候颇不老实,喜欢掀被子,喜欢滚来滚去,有时候滚着滚着就滚到我身边来了,还要抢过我的毛巾被盖在身上,如此一来,我便要每天晚上醒来几分钟,为她盖被子,如果她已经抢了我的被子,我就只好再拿起她的盖在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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