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我猜测着说。“对呀!”没见面我也能感觉出他的高兴,真正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兴,“就是火车站,跟你说,我马上就要上车了,去大兴安岭!”
“是吗?”我的qíng绪顿时受到了他的影响,不自禁也笑起来问他,“问题都解决了?”
“解决了!全都解决了!”大概他身边太吵闹了的关系,他差不多算是大喊了起来,“真慡啊,我现在简直要慡死了!”
“真好。”我拿着手机在昏暗的走廊里踱来踱去,声音肯定也大了起来,又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真好真好。”
“我也没想到最后这么顺利——”他似乎也是拿着手机走动着找个僻静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嘈杂声小了下来,“今天早晨他去机场找的她,拿着离婚协议书,他自己动手写的,连指印都盖好了,说对不起她,从今以后再也不纠缠她了,也不纠缠她娘家的人,孩子归她,想带到哪里去就带到哪里去,就只当从此以后大家再不认识了。他们应该也是抱头痛哭了一场的,中午她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红的。
“上午他们就一起去把手续办好了,分手的时候,他找了家超市,给孩子买了一堆零食,让她一起带回来了,说是也只有买点零食的钱了。她回来之后,把离婚证放在桌子上,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哭。我看着那离婚证,总觉得像假的一样,老是问自己:不是还有两刀吗?哈,幸福实在来得太突然了,对吧?
“马上就决定坐今天晚上的火车去大兴安岭了,没有直达车,得先坐38次去北京再换车,只能坐火车,要是坐飞机就带不了什么东西了。一决定就到武昌南站前面的广场上去买高价票,等了两个小时才买上,回去就开始收拾东西。正收拾着东西呢,她说和我商量一件事qíng,说还是想留点钱给他,我当然一口答应,就拿着信用卡去银行,出来又去找他,只不过这次是送钱给他,不是再拿着刀追他了,哈——”
刚讲到这里,杜离的声音戛然而止了,随后电话又连续响了好几次,每次刚一接通就断了,应该是杜离的手机没电了的关系,我打过去,打了好几次都打不通,在走廊上等了一阵子,只怕有十分钟还多,估计杜离可能没带备用电池,就把手机关上了。
倒是睡不着了,我就趴在走廊东头的窗子上,想着杜离去和“那家伙”最后一次见面时的qíng景:两个人可能会找家小酒馆去喝点啤酒?如若果然,喝啤酒时会说点什么呢?“那家伙”可能会要杜离好好待自己的孩子?想着想着就走了神,恍惚中竟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幕电影般的画面:杜离一家人,是啊,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一家人了,坐着四轮马车,奔驰在大兴安岭秋天的原野上,一路经过了绵延无尽的白桦林和冒着炊烟的桦皮屋村庄,经过了辽阔的曼陀罗林和芍药田,天空碧蓝如洗,原野上花团锦簇,成群的白鹭从密林里翻飞出来,落在曼陀罗林里,落在芍药田里,落在吓了一跳的孩子的肩膀上。
只有上天和我自己知道,这正是我想过无数次要过的生活,而此刻我却只能蜷缩在如此一隅,不光此刻,只要我还不曾彻底闭上眼睛,这茫茫世界就不过是只摇晃的秋千,而我,也终不过是秋千上的木马,一念及此,又何止于黯然神伤?
罢了罢了,还是像我经常想起的那句话一样吧: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活得快乐一点,因为你可能会死很久。
还要尽可能活得长一点,因为囡囡没批准我去死。
回到病房里,躺在chuáng上,转过身去看囡囡幽光里的脸,我还在想:现在,杜离应该是已经坐上了火车吧?那个我未曾谋面的孩子,只怕也该在车声里安然入梦了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窗外风雨大作,站在窗户边往外看,医院外边的马路上已经积满了水,大概是下水道又坏了,如此之后,根本就没有汽车通行了,上班的人们只好被迫卷起裤腿去锳水,天气本来就已经寒凉了起来,所以,隔了好远我也几乎能清晰看见那些人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我劝囡囡不要去上班了,她却不gān,拿着把雨伞就出去了,可能是怕麻烦吧,她连鞋也不穿,袜子和旅游鞋都提在手里,光着脚下楼,光着脚从糙坪上抄近路,出了医院就开始锳水,足足锳了十分钟才好不容易走到可以坐下来穿袜子穿鞋的地方。穿鞋子的时候,头发掉进了水里,她只好用一只手抓住头发一只手去穿鞋,这些寻常的
动作,却使我幸福得眼前一黑。
那个一只手抓住头发一只手去穿鞋的女孩子是我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原本躺在chuáng上好好看着一张过期的报纸,报纸是那两个孩子的父母带到病房里来的:中山美穗嫁给了得过“芥川奖”的年轻作家;一个偏僻的山村发现了大片大片的唐朝墓葬;大洋彼岸的美国,一年一度的“看谁最像海明威”大赛评选出了最后的结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正看着报纸,眼前一黑,顿时就天旋地转起来,我知道大事不好,qiáng自从chuáng上爬起来,出了病房,狂奔到走廊西头的那处水龙头之下,但是已经晚了,才跑到一半,鼻子就开始流起血了,一滴一滴,一直从走廊上滴到水龙头那里。
每隔几天我的鼻子就要出一次血,可谓是一喜一忧:忧的是一次总比一次出得更多,喜的则是毕竟我身体的其他地方还没开始出血,果真如此的话,我离住进隔离病房的日子就近在咫尺了。但是今天出的血却是格外的多,似乎全身的血都要跑出我的身体去赶赴一场狂欢节,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冷水根本就不再是血的对手,我虚弱不堪地去了值班医生那里。
回来就睡着了,在临睡前的一刹那里,隐约听见那男孩子的父母在小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为了钱,也难怪,早在遥远的唐朝就有人说过了: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和那两个孩子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各自家庭的qíng形我也大致都能了解一点了:女孩子的家境要好一些,父母却离了婚,有时候是父亲来陪夜,有时候是母亲来陪夜,有时候就gān脆没有人来了;男孩子却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以在街上摆水果摊为生,现在看病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即便是像囡囡一样在病房里加一张chuáng过夜的钱,他们也支付不起,每到晚上就离开了,全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过夜,所以,男孩子的心思就比女孩子重一些,常常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囡囡斜躺在我身边,两只脚搭在chuáng沿上,看着我,用手当梳子轻轻梳着我的头发,饭和粥都已经放在chuáng边的桌子上了。
“你没上班?”我有气无力地问。
“上是上了,不过只上了一半,”她说,“商场里也进了水,就先回去做饭了。”
原来如此。说起来真是神奇: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我再难受,只要一看见囡囡,心qíng在三秒钟之内就能迅速好起来,直至好得不能再好,简直就是一服灵丹妙药。今天也是如此,我马上坐起来喝粥,喝完粥再吃饭,吃囡囡一天比一天烧得好的菜。其实我的饭量现在已经很小了,喝完粥,往往才吃了两口饭就再吃不动了,每次都要剩好多,要是在以往,囡囡是不会放过我的,肯定非要bī着我吃完不可,最近可能看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也就不再bī我,但是做的分量丝毫也没有比从前少。
果然剩了好多,囡囡从她包里掏出餐巾纸来帮我擦了嘴巴,等我重新躺下后,才到走廊上的水龙头底下洗饭盒去了。
其实一躺下就想小便了,就穿了拖鞋去卫生间,上完卫生间出来,才想起来在走廊上没看见囡囡,心里正奇怪着,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就往下走了两步,结果,刚刚才在楼道里站住,不经意地往前一看,全身顿时如遭雷击:囡囡正在吃饭,她在吃着我吃剩下了的饭。
——就坐在药房前面的那张长条椅上,也不管过往的行人总要盯着她看上两眼,不紧不慢地吃着,过了会儿,可能是烦了总盯着她看的那些人,就站起来对着窗户,还是不紧不慢,小腿还不时往后跷起来一下子,这样,她牛仔裤上踩烂了的裤脚便显得格外触目。
我忘记了离开,一直呆呆地盯着她看:每次我吃饭的时候,要她也吃一点,她总是说在家里就已经吃得够饱的了,多一口都吃不下去,我也就信了她的话,哪知真实的qíng形却是如此:囡囡竟然节约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口袋里的钱自然是所剩无几了。
一刹那间,我想狂奔到她身边,哀求她:就此离开医院,回到我们的院子,回到我们的房子,安安静静地等来死亡,再不在医院里作虚妄之求,终于还是没有。
这时候,囡囡转过了身,一转身就看见了我,身体兀自一震,脸上的神色慌乱了,但是,囡囡毕竟是囡囡,“哈”了一声扑上前来,只说:“来找我了呀,两分钟没见着就想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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