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越来越凉了,不觉间,原来总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过夜的两只斑鸠也不知去往了何处,青葱的树叶已经完全转为了枯huáng,随风坠落,堆积在地,行人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即使躺在病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有的叶片堆积在窗台上,被雨水淋湿,再和从窗户上脱落的油漆混合在一起,散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萧瑟之气了。
我却是喜欢这种气息的。白天里,阳光几乎完全消隐不见,薄薄的天光几近于无,站在窗户边依稀望见水果湖,湖面上打捞水糙的铁皮船在秋天里愈加显得锈迹斑斑了,即便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水糙,也逐渐现出了正在老去的模样。天气是冷了,但是身体被毛衣包裹住之后,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还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暖和,全身都觉得慵懒,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躲在主人的被子里过冬的猫。
囡囡就没有那么幸福了,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得着空了就回医院里来陪我一阵子,要么戴上耳机听听MP3,要么和那两个孩子一起听我讲故事,晚上却是早早就睡了的,一来是她每天都忙得疲惫不堪,回来就想躺下;一来是我的jīng力也在日渐消退,本来在好好地聊着,一会儿就睡着了,睡也睡不实,经常醒过来,如此几个来回,天也就快要亮了。
就在如此的光yīn流转中,我和囡囡的囊中已经绝不止是羞涩,而是完全的空空如也了。
即便囡囡打了四份工,没有一天回来的时候不是jīng疲力竭,但是,那些微薄的工资也显然应付不来我每天要花出去的治疗费和护理费。我每天必须接受三次注she,每隔一个星期要输一次血,仅仅注she一针,就得花去好几百块,除此之外,像我每天都口服的“康力龙”之类的进口药,每一盒的价钱高得都是过去的我闻所未闻的。
依我估计,下一次结账的时候我们可能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结果却只晚了三天。结账之前,护士来催促过好几遍,囡囡每次都说马上就去,但是我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绝对再也凑不够钱了。果然,那天中午,她揣着两包烟去找了主治医生,就在走廊上,我能清晰听见她在求那医生跟医院里打声招呼,宽限我们几天,这个医生平日里对我还是相当不错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火气特别大,厉声呵斥囡囡:“都像你们这样子我们还怎么办医院?”囡囡便将两包烟塞进他的白大褂里,就要跑回病房里来,没想到那医生的火气一下子更加大了,掏出那两包烟就砸在地上,对着囡囡大声喊:“拿走拿走拿走!
”最后,囡囡只好从地上把烟捡起来。
我在病房里听着走廊上的动静,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像囡囡这么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在她的一生中,又怎么会遭遇这般体面丢尽的此刻?
心如刀绞。
不大功夫之后,囡囡进来了,知道我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只怕也再没力气来瞒我了,径自往旁边的chuáng上一倒,突然就拆了一包烟,抽出一支来,想点上,可是没有打火机,她拿着烟朝病房里到处张望,目力所及之处却没有打火机,一把将那支烟攥在掌心里,顿时就要哭起来。
但是没有哭,她突然从chuáng上一跃而起,站在地上重重跳了几下,既像足球运动员上场前在球场边上做准备活动,也像是在商场里买裤子,付款之前到试衣间里对着镜子跳几下,看看合不合身。“他妈的!他妈的!”她一边跳一边喊,喊着喊着却笑起来了,回头看看那两个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都在午睡,就对我调皮地一笑,“不行,你得亲亲我。”
“啊?”我吃惊不小,全然没想到转瞬之间她就多云转晴了,“怎么了?”
她扑上前来,抱住我的脖子,好生地和我接了一次吻,两个人都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好了,”她嘻嘻笑着放开我,就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匪首放开一个不胜哀怨的民女,“我得给自己加点油,哈哈,你就是我的加油站。”
“加油站?”
“对,没错,就是加油站。”说着在我身边躺下,两只脚搭在chuáng沿上,“刚才真是差点挺不住了,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种气,知道我刚才想gān什么吗?想给那家伙两巴掌,不过就那么一下子,马上就不想了。满脑子都是看过的悲剧电影,要是按照电影里的做法,我是应该给他跪下的,抓着他的裤子又哭又闹什么的,呵,也是真这么想了,可能脸皮还是太薄了,没下得了手,哦不,是没下得了脚。”
“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日子过得有意思吗?”停了一小会儿,囡囡问了一句。
我脑子里又想起她问过我的“活着是否有意思”,迟疑着说:“还是有意思的吧?”
“对呀,真乖!”她侧过脸来在我额头上迅速地轻轻地亲了一下,像占了个什么大便宜似的,哈哈笑着说,“你的口水就是我的加油站,我得加了油才能再往前开——哎呀,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好恶心啊!”
我也不自禁地笑起来,“呵呵,是够恶心的。”
大概只过了三天时间,护士再没催促我去结账了,我心里暗生纳闷,但是总不能主动问起吧,就没问,到了晚上,等囡囡回来之后,我对她说起,她竟然说账已经结过了。
“可是,咱们哪里还有那么多钱啊?”我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接着追问了一句,“你从哪儿来的钱?”
“你就别问了,”她一边收拾衣服去医院的公共浴室洗澡,一边回答我,“反正钱都已经结清了。”
“可是——”
“什么可是可是的,你烦不烦啊,叫你别问你就别问了!”我没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不管青红皂白就对我吼了起来,把那两个孩子都吓住了,本来两个人躺在各自的chuáng上互相考着脑筋急转弯,立即就再不说话,安静地看着我们,囡囡的语气却又软下来了,“我把你的东西送进当铺里当了。”
“什么东西呢?”
“至于什么东西嘛,嘻,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自己也能当家做主,对吧?”说着就端起脸盆拿好换洗衣服往病房外面走,临出门又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对我一点,“宝贝儿,你可真是麻烦。”
囡囡出去后,我坐在chuáng上想了好半天:想我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拿到当铺里去当出那么多钱来,结果是没有,再怎么也不可能是那些CD和DVD吧?更不可能是电视机和影碟机,这两样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东西现在都是丝毫不值钱的东西。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想了半天都想不清楚。
囡囡回来之后我没有再问。是跛着脚回来的,原来是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滑倒在地上了,脚上都破了皮,本来就已经破了的牛仔裤上的那条口子也被撕得更长了,一见之下,我早就心疼得无暇顾及其他了。囡囡也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把脚伸出来给我,“给我揉揉。”
她的话才一落音,我就像刚刚发现了稀世珍宝的考古队员般捧起了她的脚。
但是,谜底还是在半个月之后揭开了。
是个星期天,下午,囡囡去了huáng鹂路上那对年轻夫妻的家里帮忙带孩子,我正趴在病房里的窗户上抽烟,自从那两包烟没能送出去,我偶尔又开始抽一点了。窗外的糙坪上有两只流làng狗在追逐嬉闹,闹着闹着就跳进了停在旁边的一辆没关紧窗户的汽车里,汽车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正靠在座椅上打盹,冷不丁两只流làng狗跳到了她身上,她一睁眼就尖叫了起来,拉开车门就往外跑,我笑了,烟头都燃到手指处了也没觉察出来。
这时候,病房里进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因为今天恰好是同病房的那个男孩子的生日,我还以为是他的什么亲戚来看他了,就没留心,继续打量窗外,结果她却径直朝我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某某人,我点头称是,问她有什么事qíng,她却怒气冲冲地掉头就走了。真是奇怪。她走了之后,我搜肠刮肚地想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到头来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照旧趴在窗户上,看着她出了楼,在停车场地上的一张报纸上坐下来,仍是满脸都气愤至极的样子。她既然没走,我似乎就该追下楼去问个清楚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莫说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女人,即便阎罗殿里派来的黑白无常站到了我的面前,又能拿我如何呢?
我径直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五点多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手里拎着饭盒,应该是带完孩子回家里做好后带来的,而且还对今天的饭菜相当满意,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还忍不住掀开饭盒去闻一闻。
我笑了,正要喊她一声,却有人把她叫住了,就是那个找过我的中年女人。本来有一阵子她是已经从医院里出去了的,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就坐在囡囡曾经摘过睡莲的水池边上。听到有人叫她,囡囡的身体竟是一震——现在,我们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合二为一了,她的身体一震,我也能够感觉到。
52书库推荐浏览: 李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