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早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自定心神,最后总算找到了消遣的办法,说起来也煞是简单:不去看外面走廊上的过往行人,只闭着眼睛去想能使自己心平气和的事qíng,要么是幅画面,要么是囡囡说的一句话,如此想着,慢慢就能睡着,睡醒了再接着想。也许是脑子过于偏执的关系,有时候我正闭上眼睛想着古代的某处场景,眼睛一睁,竟然还真的以为自己身处了彼时彼刻,端的是青林古岸、西风打头,自己正白衣胜雪地站在一株绿柳之下,等着芦苇dàng里漂出一只小船将我飞渡到古岸对面。
那感觉就像放电影,银幕就是眼前的白墙,墙上光影摇曳,古装戏正在上演,而我演出的是其中的一个不甚重要的配角。对,就是那感觉。
前两天还想起了萤火虫。是个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闭上眼睛去想夏天夜晚里的萤火虫,想那部名叫《再见萤火虫》的电影,后来睁眼一看,顿时惊呆了:我房间里平空多出了一条河流,我坐在河这边,但见对岸的萤火虫明灭万点,穿行于柳堤糙渚之间,更使人诧异的是,节子的哥哥背着她就在柳堤糙渚之间欢快地跑来跑去,满世界都是节子害羞而清脆的笑声。
这真是真正的“再见萤火虫”。
隔天和囡囡讲电话的时候,我把前一晚上的惊奇所见告诉了她。“法轮功——”她说着用手捂住话筒,声音压得低低的,又故意拖长了声音喊,“快来人哪,来抓顽固法轮功分子啊!”
我不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朝她故意招手,“来来来,小姑娘,快过来,我不管治病,我只带人上层次。”
我一语未毕,囡囡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引来更多行人盯着她看。
最有意思的还是今天早上,从小院子里一来医院,囡囡抓起电话就要唱歌给我听,说是昨天在电台里听来的,当时就笑坏了,刚才来的时候也唱了一路。我当然说好,拿着话筒就不再说话,听她唱:“爱你爱你真爱你,把你画在吉他上,又抱吉他又抱你;恨你恨你真恨你,把你画在砧板上,又剁ròu来又剁你。”
歌词加起来就这么六句,调子古怪,有伊斯兰之风,假如我没猜错,应该是新疆地区的音乐,加上囡囡本来就是一边笑一边唱,肯定走了调,听上去更加怪异,但是还是相当好听的,悠扬也好明快也好都不过分,不禁使人忍不住去想像新疆:夕阳里的圆顶清真寺、喧闹的城镇上弹着六弦琴又唱又跳的人们,以及远处的维族人墓地、黑石头、红糙地和向日葵田。
“好啦,该上班去啦,”唱完了,笑完了,囡囡直起身来把包背好,手里还拿着话筒,“啊,忘了件事qíng。”
“忘什么了?”
“忘了带砧板,哈,要不然可以一边站柜台一边在砧板上画你。”
“不要紧不要紧,晚上回家接着画,全部都画满。”
随后囡囡放下话筒,把腕子上的一根绿色橡皮筋取下来,双手背到脑后,把头发扎成马尾巴形状,一边扎一边朝我嘟了嘟嘴唇,就算作是飞吻了——呵呵,比较轻佻,之后对我摇摇手就消失不见了。我猜,她一定是蹦蹦跳跳着跑下楼去的,嘴巴里肯定还在唱着“爱你爱你真爱你”,直到她消失不见一分钟之后,我才从对面的玻璃上发现自己还是笑着的。
“没关系,”我看着玻璃里的自己在心里说,“笑吧。”谁叫我这么高兴呢。
但是,我的高兴只持续到了晚上。
从天一黑开始,我就坐在chuáng上眼巴巴地盯着走廊看,一直到差不多七点钟都过了,囡囡还是没有来。没办法,我便心神不宁地先吃了护士送进病房里来的饭,没吃完就丢了筷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除了眼巴巴地看着,别的一点什么办法也没有。
一直等到护士再进病房里来给我量体温,囡囡也还是没有回来,房间里虽说没有钟表,但是每天晚上都是九点钟量体温,再说,我甚至能听清楚秒针走动时的滴滴答答,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的身体里就藏着一只钟表。
我把囡囡的手机号码说给护士,求她帮我给囡囡打个电话,那护士多少有些不qíng愿,最后还是答应了,拿了我写给她的号码出了病房,不到三分钟就回来了,说是打不通,说完出去了,独独剩下我呆坐在chuáng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我想起囡囡有可能在原来的病房里陪那个小女孩,就按响chuáng头上的按铃叫护士,一直按,按到护士来了为止,一来就没好气地问我还有什么事qíng,我便直截了当地求她帮我去原来的那间病房里找找囡囡,她不答应,说是值班时间不能外出,又反问我:“能有什么事qíng呢?”我一听就急了,掀起被子跳下chuáng,光着脚就要往外跑,直到这时候那护士才答应了,看着她从窗户外面走过去,不知怎么了,我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心里的不祥之感反而愈来愈浓了。
果然如此,十分钟之后护士回来了,告诉我说囡囡根本就不在那病房里。
我已经几乎可以断定囡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qíng了。
她到底在哪里啊?
我毫无办法,脑子就生出了对自己的厌恶之感,而且,这感觉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qiáng烈:废人,一个废人。
我问自己:你能做什么呢?我回答自己:你什么也做不了。
九点钟过了,十点钟也过了,一天中最后一次注she结束,护士端着装着针头和注she器的托盘离开,刚刚关上门,窗户外面有个女孩子的身影一晃,“囡囡!”我大喊了起来,但是,不是囡囡,竟然是好长时间都不曾见面的小男。
几乎就在看见小男的第一瞬间,我的心里稍微好过了些:我从未将自己要死了的消息告诉过小男,她不可能凭空找到医院里来,肯定是囡囡告诉她的,如此说来,囡囡一定是真的出了什么事qíng,不然不可能去告诉小男,但是,总算有人知道囡囡的下落了。
我又是一下子从chuáng上跳起来,正要往外奔出去,还是收了脚往后退,手慌脚乱地看着小男,往后退一步就再回过头去看看小男,我确信自己的脑子已经比一个三岁孩童清晰不了多少了;小男也不再是往日里我熟悉的那个小男,站在那里,脸贴着玻璃窗,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是啊,一层玻璃窗之隔就是生死之隔,不管是我还是小男,又能说些什么呢?
两个人就这么愣了一会儿,还是小男先回过身来,拿起窗台上的电话,又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话筒,示意我也把手里的话筒拿起来,我如梦初醒,狂奔了一步把话筒攥在手中,柜子上的一只茶杯都差点被我打翻到地上去了。
拿起话筒之后,都能听见小男的呼吸声了,却听不见她说话,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紧促,突然就哭了出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谁能告诉小男我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甚至都来不及伤感,我攥住话筒扯着嗓子问她:“囡囡她怎么样了?她在哪儿?”
“她好好的,”小男擦了一下眼泪,“……今天晚上回不来了。”
“她在哪儿?”我睁大眼睛盯着窗户外面的她,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她到底在哪儿啊?”
小男沉默了短短三两秒钟,像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我甚至能依稀看见她咬了嘴唇,“被警察带走了,要拘留一个星期。”
“什么?”我的脑子里顿时就像被扔进去了一枚燃烧弹,“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小男的哭声更加大了,几乎喊了起来:“囡囡被警察带走了!”
完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呆呆地抓着话筒,手足顿时就冰凉了,脑子里的空白被更大的空白所掩盖,慢慢地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幅画面:一间坚硬而冰冷的石屋子,没有门,或者说铁栅栏就是门,小男就坐在地上,被人推搡过,脸上还有别人给她留下的指印,衣服上本来就破了的那条口子撕得更加长了,她就坐在地上低着头比划着那条口子。
猛然之间,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一抛话筒,光着脚就往门口跑去,跑到门口,一步也没停就拉开了玻璃门。小男吓呆了,跑上来挡住我,问我要到哪里去,我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跑到哪里去,只想跑,跑出病房,跑出医院,就像囡囡现在就站在医院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底下等我去接她一样;可是,小男哭着挡住了我,我想绕开她,又绕不开她,我到左边她就到左边,我到右边她就到右边,张开两只手,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值班室里一下子奔出了好几个人,一齐挡在我的前面,更有一个男医生一把从背后抱住我,要把我拖回病房里去,我死活不依,使出全身力气不让他拖进去,又过来另一个男医生帮忙,这才一点点架住我往病房的门口拖过去,我再也动弹不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地板上拖出一条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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