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从外面反锁上了,我也再没了力气,坐在chuáng上,背靠墙壁,闭上眼睛陷入黑暗里去,冰凉的小臂又开始狂跳起来了,我下意识地去按住,结果却是越按越跳得厉害——我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正在发酵的石灰坑!睁开眼的时候,一大群人还站在外面没有走,都在围住小男问着些什么,可是,小男又何曾遭遇过如此这般的时刻呢?只看着他们,摇着头,不时往后退两步,退出去两步之后再走回来。
我想了想,下了chuáng,费尽气力走到窗户边,敲了敲窗户,小男侧过身来,我又示意她拿起电话,她却茫然地看着我,我接着指了指话筒,她还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她究竟怎么了?我正在疑惑着的时候,一群人之中的一个已经拿起话筒jiāo到了她手里,小男如梦初醒地对着话筒连“喂”了两声,人群这才无趣地散去,我心里一阵心疼:小男本来就还只是个世事未谙的孩子,也难怪她会手足无措。
我想尽办法使自己平静下来,问小男:“……囡囡,到底出了什么事qíng?”
“是在轮渡上被带走的,”小男说,“快下船的时候,囡囡看见有个人的钱包从口袋里露出来了,她就,就伸手去拿了,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专门抓小——抓那什么的——便衣警察,就把她带走了。”
小男说得特别慢,真是难为了她,她平素里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人,现在却小心翼翼了,说“偷”不说“偷”,说“拿”,本来要说带走囡囡的那个人是专门抓小偷的,话都出口了却又改成了专门抓“那什么的”,我感激地看着她,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还算好,今天要不是我休息的话,就麻烦了,”小男继续说,“接到囡囡电话的时候,
我正在家里睡觉,一接电话就去了派出所,这才知道你得了病,变成了这种样子。派出所的人说了,要么jiāo三千块钱的罚款,要么就拘留一个星期,我一听就要回家取钱,可是囡囡死活不让,说就只当放假了,在里面住一个星期才回来,后来就让我来找你,好让你知道她在哪儿,顺便也好照顾照顾你,她的包我也帮她带回来了。”
我听着,过去在我身上反复出现过的那种针扎般的疼痛又出现了,我不得不一边捂住胸口一边听她讲话,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小男的肩膀上背着两个包,一个是她自己的,另一个就是囡囡的。
囡囡。囡囡!
我故意去想囡囡有可能遇见的难堪,有可能挨的打,还有挨打之后若有若无的笑,她也许还会如此想:“没关系,反正这是我和那家伙两个人的事qíng,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此时,囡囡在受苦,我就故意去想她受的苦,以使自己也痛苦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好像只有这样,我们才又紧紧地蜷在一起了。
囡囡会知道我在这么想着她吗?
这时候,走廊里的灯熄了,小男顿时置身在了黑暗之中,可能是和刚才发生的事qíng有关系吧,护士没来赶小男出去,倒是我,猛然惊醒过来,“小男,这么晚了,你回去安全吗?”
“没关系啊,我不回家了,回你们的小院子里去,钥匙就在囡囡包里装着呢,”小男终于止住了哭音,“我答应过囡囡的,明天一早就来,已经跟公司请过假了。”
“……这样啊,那好,我这边没什么事qíng了,你先回去吧,回去之后记得把门锁好,院子和房间的门都锁好。”
“可是你真的没有事qíng了么?”
“真的没有了,小男,回去早点睡吧,对了,家里还有一张《蜡笔小新》,就在衣橱旁边,你好好找找就能找到,要睡不着了的话就看看吧。”
“我也看不见了!”没想到我寻常的一句话竟使得小男激动了,即使根本就看不见她,但是也完全可以猜出她已经全然不是平日里我熟悉的模样,她像是忍着一句话,忍了太长的时间之后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接着又说了一句,“我——”
“小男,怎么了?是有什么事qíng吗?”我急切地问道。
“没有没有,我走了,”说着语调稍微明快了些,可是我却觉得明快里有明显的不自然,“明天一早我就来了,囡囡好像说过不用从外面带早饭进来的,对吧?”
“……对。”
随后电话挂上了,小男走了,我继续坐在chuáng上发呆。尽管有窗子,却再没有月光倾泻进来,冥冥之中似乎听见窗外又起了大风,不知哪里有扇窗户没有关上,咣咣当当地响着,似乎是yīn曹地府里召集冤魂开会时敲起的钟声,但我知道那是幻觉,在隔离病房里我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但是,就让我在幻觉里沉醉下去吧,让我的幻觉里再飞来两只萤火虫,不多不少,只有两只,一只停在我的鼻尖上,让我永不睡着,好好睁着眼睛去想囡囡;一只穿过大风,穿过夜幕和夜幕里的楼群,再穿过冷冰冰的铁栅栏,飞进此时此刻囡囡的寄身之地,飘摇着落在囡囡背后的墙壁上,照亮她飘着护发素香味的头发、衣服上撕得更长的口子和她睡着了的脸。
上帝啊,请你保佑我的上帝!
第九章: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早晨,我一直躺着不愿意起chuáng,反正再不会像往日那般一睁眼就能见到囡囡,护士送来了早饭,就放在chuáng头的柜子上,散着丝丝热气,但是一直到热气全部散尽我也没吃一口,心里只在想着一件事qíng:也不知道囡囡有没有早饭吃。
天才亮了没多大会儿,小男就来了,是走廊上出现的第一个人。
不用掐指,我丝毫都不会忘记:今天已经是我和囡囡再不相见的第四天了。
小男一来,便竖起两根手指和我打招呼,绝无招摇之感,有点撒娇,也有点害羞,撒娇是那种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发现了的撒娇,害羞也是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发现了的害羞,有时候,我在chuáng上躺着,看着在走廊上不时蹦跳一下的她,心里就作如此之想:如果我有一个妹妹,那她就应该是小男这个样子了。我想,别人的感觉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吧。
打完招呼,小男马上弯下腰去掸衣服上和头发上的什么东西,我的眼睛蓦然一亮:她掸掉的东西竟然是雪花!心里又想着不对,现在就下雪似乎还是早了点,虽说已经是十一月末的天气了,走廊上过往的行人,还有小男,身上穿的衣服正在一天比一天厚起来,但是毕竟小男的脖子上还没围起围巾,心里想着,马上就走到了玻璃窗边上,指了指她身上,问她:“雪?”她也掸完了,分辨着我的口型,分辨清楚了,马上点头说着“是啊是啊”,接着拉开自己的包,竟然从里面掏出了两个雪球来,一手拿一个,并肩举起来,哈哈笑着,不时用雪球去冰一下自己的脸。
能想出用自己的包来装雪球的人,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个,这才是真正的小男。
真好。果然是下雪了。我趴在玻璃窗上去想像外面的雪景:定然是举目皆白,屋顶上,还有树梢上,像堆满棉花糖一样堆满了雪;屋顶下的街道上,汽车碾压过去,非但没有使雪消融,反而愈加坚硬,街道上的坚硬加重了屋顶上的柔软,一如我们重重的脚步和轻得不能再轻的心——每次下雪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涌起如此奇怪的感觉。
每次下雪的时候,我是一定要沿着东湖边的公路走上一个上午的,从小巷子出发,一直走到碧波山庄,常常都是下雪后第一个踏足这条路的人。看着一路上被沉沉积雪包裹得静穆不动的云杉、就像撒了一层盐的湖面、湖面上泊着的游船和游船上挂着的雪灯笼,用“心旷神怡”这样的词来形容我的心qíng显然是不够了,忍不住就要奔跑起来,跑过沿途的两处码头、一家沙滩浴场和三座石拱桥,就像一直要跑到天国里去,直至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一回头,看见路上除我之外再无别人的足迹,便觉得不枉来了人世一趟,恨不得立即长跪在地,为自己造一座雪墓,住进其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雪中仙。
就这么趴在玻璃窗上出神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qíng,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像被针扎了:住在有暖气的隔离病房里的我,自然是不会觉得天气是多么冷的,但是,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气温一定是骤降了,那么囡囡不觉得冷吗,她不需要加衣服吗?
再也放不下了,满脑子只有一件事qíng:囡囡要加衣服。
小男吃完早饭回来之后,我几乎是连半分钟都没有犹豫,右手颤抖着一个劲地指着窗台上的电话,小男马上就拿起来了,我再跑回到病chuáng边拿起电话,求她拿件衣服给囡囡送过去,小男一口答应,连连说:“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小男走了之后,我便偷偷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薄薄的笔记本出来看,就是囡囡经常在上面写写画画的笔记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把那笔记本放在随身都背着的包里了。那天晚上小男走了之后,我突然想起来想看看囡囡的包里背着些什么东西,好像看一眼里面的东西就看见了囡囡的脸一样,第二天早晨小男来了之后,我便问她囡囡的包里有些什么东西,小男竟然说里面有个笔记本,当时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偷偷看过的笔记本,当即央求小男回家一趟,帮我把那笔记本取来,小男当然不会拒绝,立即就回去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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