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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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不把“反右”那些不实之词全拿掉,说你还有错误,是给你留个小尾巴,小辫子, 怕你神气起来吧。你一神气,他们就神气不起来了,对不对呀!

  摘掉帽子,我要先回去报个喜。开口找院里借点钱,我儿子chūn节要结婚。乡下讨媳妇要 花不少钱。他们说研究研究。等到chūn节前几天才找我,说:“这钱别借了,把你的钱发还给 你吧!”这时已有政策,补发工资了。我每月一百二十七块,“文革”整整十年,一共一万 五千多块,等给我时是一万四千多块。原来他们这阵子派人去到我老家调查我在农村挣了多 少钱,扣除出去了。当右派扣的那些钱据说没政策,到今天也没补。一想这事,还觉得自己 身上有个右派的影子,这就先甭提了。我拿了钱,就跑回去。唉呀,村里人见我一月一百多 块,拿我当大人物啦,都来我家串门。可我很快又跑回来了,我没搞清楚,到底叫不叫我回 去呀。这事真拖了好久好久。一阵子还听说要冻结,我心里着急,到处找人,一直拖到八O 年,市委发一个文件,规定:“凡是冤假错案遣返回乡的原则上都要回来,除了已经在当地 结婚生子的人。”我大儿子、大女儿已经结婚回不来了。余下五口又很闹一会儿,最后市委 一个劲儿打电话催问,我们院总说“马上就搞好了”,“马上就搞好了”。直到六月份才搞 到户口迁移证,可又没房子,再等到搬家已经十一月了。这时候我已经六十四岁了。毕竟耳 朵不行,眼不行,腿也差得多。打五七年到现在,我能贡献多么多,其实只贡献那么一点 点。我的问题就像我们老家一旬俗话,“落雨天背稻糙——越背越重。”落实了,反而不叫 你gān事了。到现在只能给街道副食店gān点会计。在家闲得难受着呢。街道问我:“你gān得了 吗?”我说:“当年铁路施工预算我都搞,这么简单的玩艺还不行。我是高级工程师呀!” 他们都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当年那些当队长、当组长的都是我培养的,现在都搞总体设计了。他们和我比起来,脑 子是新,可缺点是不够全面,没有在施工现场gān过什么新路、养路、架桥,不会其它工种。 可只要他们设计出新东西,我还是很高兴很高兴。我要赶上他们现在这时候多好!我这话说 出来,人家都不信,我夜里常常做梦,自己在图版上搞设计,在现场cha红旗子。这样已经好 多年了。我这人一直也不悲观,我老头只要一天能gān,无论gān什么,总会高高兴兴的。这话 对吧!有时我想,谁要有能耐,叫我打四十岁重开个头多好。我准能搞出个样儿来,准能, 你信吗?

  夕阳想用它最后的光,照透这个世界。

  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丈夫 1966年 26岁 T市某机械厂工人妻子 1966年 20岁 T市某机械厂工人这是一对夫妻共同的一段往事:

  1968年元旦结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祸从嘴出——抄家后她用十七块钱养活老少三辈 ——军代表用意不良bī她离婚——狱里狱外几封通信——她千辛万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 ——他奇特的复仇记丈夫:我真不想提那段事,我们两口子,现在也避防提。只要一提,几夜就甭想睡觉。 甭她,我也是。再说总提它有嘛用呢?不是让咱往前看吗,把帐全算在“四人帮”头上。过 去那段事都按下算啦。受过苦的人太多啦,现在谁也不愿意说啦。可我又想,咱受过的这些 苦,也不能就这么白白一笔抹掉,那不就白受这些苦是吧?我跟您讲了,您记下来,将来印 成书,咱这痛苦就留下来啦,到嘛时候,让后人也看看,啊,啊。

  说实在的,我无缘无故白白蹲了十年监狱,真叫好没影儿的事。我老婆等了我整整十 年,那罪没少受;比我更冤,更倒霉。有她的嘛,一个女人。

  我的苦再苦也没嘛,我是男人嘛,可她就难了。您说说,她那会儿才二十出头,人又漂 亮;您看,我还带来一张她那会儿的照片。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老父亲和一个刚出 生的孩子,自己算是反革命家属,父亲是资本家,熬过那十年容易吗,楞等了我整整十年。 我们这些犯人,离婚的有百分之九十还多;几乎可以说,进去没个不离的;也有为离婚的事 自杀的,杀人的,神经的,也太多了。她来探监,同屋的人全羡慕我,先头我都不敢跟人说 她是我老婆,只说是妹妹;我也怕过不几天,离婚了,不就栽了吗?她等我时,哪会知道还 有一天“四人帮”会倒台,我会平反,等十年不就等个反革命吗?还不是个“反属”,有嘛 好处?更别提她受那么多政治上的压力和经济上的穷困了。她这么年轻漂亮,不等我,完全 有其它路可走。所以我认为她是一种坚qiáng的中国妇女的典型,我挺自豪,跟谁我也这么说。

  我的经历没嘛,比我苦的还有的是,比我冤的也有的是,我见的多了。那阵子为一句话 坐大牢的人多了去了,光我们那儿就大部分的现行反革命罪。我们屋里有个犯人,以前是贫 农协会主席,罪名就因为下山到集子上买毛主席石膏像,那会儿不叫买,叫“请宝像”,不 是他这样出身好的还没资格“请”。那玩艺儿挺沉,山道又不好定,他就用麻绳拴在石膏像 的脖子上,前边儿俩,后边俩,就这么背着赶路。没想到还没出集子就让入给抓住,好嘛, “现行反革命”,立时就抓起来,家也没让回,进大牢了,五年。您说冤不冤?还有一个小 伙子,为的是爬到百货大楼顶尖上拍了两张照片,想落个城市面貌的照片,现在看这算嘛 事!可那晚儿就不行,怀疑他是搞“特务活动”,也给关进来了。后来,我的一条手绢,还 是他带出去捎给我老婆的,这才保存下来。妻子:可不,那条手绢是他出事那天,人家打他 时候包头用的,用角铁的尖打,人头啊,不是别处,手绢上全是血。您看,我带来了,多 狠,连手绢都打出这么多dòng来,一般人下得了这手?

  丈夫:您没见比这还狠的也有的是啊。不说别的,这地方上的事儿说不清,公安局里不 是不准打人?可我亲眼看到他们打人。好家伙儿了,用手拷拷还不解气,楞用粗铁丝绑上, 再用者虎钳子拧啊。您想想,那手腕子上的皮ròu还不全破了,哪经得起这么拧啊,后来全长 了小蛆,白的。瞎,那些事儿别提了,多了去了。我说咱重点说说她吧。她比我苦,更典 型。像我这样儿的反革命太多了,可像她那样的就不多了。她那些东西,百年之后,说句大 白话吧,不管哪朝哪代的人看了,都会觉得值得一写,因为它是真的。她受的那些迫害,都 是有真凭实据的,有名有姓有地点,咱写到《人民日报》上也不怕,真东西搁的时候长,不 是“四人帮”那些东西,隔不了几年一拨弄就倒了。我好歹大人孩子都团聚了,也就算最好 的结果了。对不对?有些人老婆离婚,孩子让人带走了,房子叫人霸占了,她偏还住在你对 过;你不也得天天打头碰脸,你嘛滋味?我说您写就写我老婆,别写我;突出她,就把她碰 上那些个人,那些个事,按当时的话说,灵魂上的东西,解剖解剖。甭管他是头儿,还是军 代表,照样有不是东西的,表面上像个人赛的,其实心眼里想的嘛,别人不知道,我们知 道。

  打头儿说吧。我出身工人,本人也是工人,钳工。“文革”前是车间里生产负责人。我 这人生来就直xing子,您看我说话就能知道我的脾xing,也甭多描。我打嘛时候也不愿意巴结领 导,爱站在车间里工人一边儿;替大伙儿说话。有时好给领导提点意见,这叫“犯上”,所 以跟头头有点矛盾。他们说我不靠拢组织,打从“文革”开始,他们就想法儿找碴儿整整 我。

  我觉着他们整我全是有预谋的,好像全策划好了,一下子就来了。我的碴儿就是说了一 句错话,这完全是玩笑话,是喝酒时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儿说的,这哥们儿平时不分你我,嘛 话都说。当时就说了几句对“文革”不满的话,说朱元璋当了皇上,把下边的功臣全gān了这 类的话,没想到他把我的话向上汇报了。那会儿人全乱套了,谁也不知道变成嘛。可他在暗 处,我在明处,我哪知道。这是六八年三月一号晚上的事,第二天一下子开大会突然宣布, 说我是反革命阶级报复,大宇报呼啦一下全贴满了,好家伙那阵势,开着会一下子把我揪出 来,把我的工人出身楞说成是资本家出身。出身还有变的,可这么才好说我“阶级报复”。 这出身是大字报定的,也不知谁写的,反正破鼓乱人捶呗,也没你说话分辨的份儿。“阶级 报复”比单纯反革命罪重呗。好嘛,开始还没怎么,还是文斗;后来台上指挥的军代表一声 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嘁哩咔嚓全上来了,这是他们预先说好的暗号,明白吗?一喊就 是要开打了。可全动了真格的了,这是真打,不是假打,抄起那些铁家伙,打的可不含糊。 我也没看清都是哪些人,反正劈头盖脸的就来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掏出手绢捂住脑袋,他 们拿三角铁、铁疙瘩嘛的,cao着嘛就是嘛,乱砸一气。表面看流血不多,可这叫软伤,最厉 害,就冲着脑袋来啦,欠点把我打死。我就死命捂着脑袋,手绢就这么破啦。我这耳朵到今 儿个还聋着啊,也是那晚儿给打的,到现在还总嗡嗡响,总响。后来打晕了,嘛也不知道 了,他们大伙拿大铁丝把我绑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跟手可能就送到拘留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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