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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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那天开会时我去了,我跟我丈夫一个厂,我在场,是选什么革委会的大会吧,好 像是的。他们打他时候我不敢看,也看不见。当时我心跳的呀,我就出去了,走出会场了, 想回家,想走,到哪儿都行,不想呆,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人,就是革委 会那女的,主任,她盯着我,不让我出去,所以我知道,连着后来的事,我知道他们是串通 一气儿的,有预谋的。等我回家时有个邻居告诉我,刚头儿你们厂押着你爱人回来一趟,他 出车祸了吧?我到屋去一看,也全是血,那些血啊……其实后来我想,他要是那次没抓走,还在厂里的话,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之类的运动也 得给揪出来;我想了,那说不定更倒霉,恐伯不打死也得打残了。这些人目的不达到是不会 算完的,丈夫:我的事到了七0年就全搞清了。我出身是工人,不是什么资本家,也够不上现行 反革命。可驻军和革委会那帮整人的人,他们不肯认错啊!为了维护革委会的声誉,不给平 反。再说驻军那姓×的小子,他的个人目的还没达到呢,他想娶我老婆。监狱当然也不管 了。那会儿监狱就像仓库,不拿我们当活人,像取货提货一样。管我们监狱的那人就说,我 不管你们出来进去,只要拿提货单来,我就放人;没单子,你就在这儿呆着。他就这么说 的。我活活就在这里边呆了十年。等我出来时,我妹妹看着两张《判决书》说,他凭这两张 纸,就把人活拆腾半死。就这么两张纸啊!我带来了,您看这判决书写得多潦糙,这字,您 看,随便一划啦,真不如仓库提货单认真呢。管监狱的人说,“我们嘛也不管,只管进出, 你们少找麻烦,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杀。我连份检查也不用写,你们谁爱死就死,我不 管。”

  我申诉了二十多次,也没人理我。出来之后,要回厂工作,革委会主任说了,他要回 来,先把他腿打断了再说。就楞不肯收,我借钱也不给。没工作没工资,又地震没房子,我 们房子早让他们霸占了,那时叫“压缩”。这种事都是街道积极分子gān的。有问题的人房子 都得压缩。腾出房来,他们搬进去。我结婚是两间,楞叫我老婆搬出来,另给一间小破屋。 地震时又坏了。我放出来算落实,心气儿还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 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说,他说我不是管落实的,管落实的今天休息没来。隔些日子再去, 还这套。后来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实。到今天也没解决,这就别说啦。落实能落到我们这小 老百姓头上?顶多落在名人、领导gān部头上。他们是门面人,对吧!

  妻子:我还记得那是生孩子后五十三天,因为产假只有五十六天,马上要上班了,孩子 病了,是冬天,因为屋里实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岁,没弄过小孩啊,不懂啊,这 晚上他一夜都没闹过,我还觉得他很乖呢;其实那一夜他已经没劲儿再闹啦。第二天我一看 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没钱,没钱看病,又不好跟别人借,邻居也不大敢和我们这样的 家打jiāo道。我当时真觉得孩子没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没辙,绘我婆婆打电话。正好“最新 指示”来了,全市都不上班,大游行,那会儿不都那样吗,一游行就排了大队满街里定,车 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电话后就来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几个小时啊,就绘耽误了;她来 之后才送到儿童医院抢救过来。那会儿真是一毛钱也没有啊。记得还是大肚子那会儿,我到 他妈妈家去,来回也总是走的啊,那么远路,一走几小时,可就没钱,没钱坐车啊,有了钱 也舍不得花。

  我丈夫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xing子直,再顶撞了谁,怕 公判大会给他重判,绘他发配到远处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还能常见到他吗?最起码 一个月不还能见一面吗?能看看也是一种相互的安慰吧,当时想。就怕把他弄到什么青海西 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会儿啊,这些犯罪的我觉着就像演员一样,一公判一个区就几 十个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员赶场哪,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什么学校工厂 的,来回的赶。开大会,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到一个地方来一次。公判也是为了吓 唬人啊,镇压他们,也吓唬我们这样胆小的,老实的。

  丈夫:那会儿我们在监狱里给人修理手铐,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 言论这玩艺,最厉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话说错了,弄进去,像我这样进去的太多了。她想让 我别惹事,我当然明白,事儿大了,就更对不起她了。我就和关在一块儿的几个犯人一 道……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顾照顾,也有一个小天地;因为都是这种问题关进来的,品 行嘛的都不错。后来我们都是朋友啦,顶现在还常走动走动。

  妻子:我们是六八年阳历年结的婚,那年三月二日他走的。我们在一起士共才过了整整 六十天。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忆,还有对他的信赖才苦熬过来的。这三gān 六百五十个日子,我真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我二十岁,刚刚从学校走到社会,刚刚开始生 活,就碰到这么无qíng的命运,一夜之间丈夫变成现行反革命,我感qíng上真接受不了哇。军代 表那个姓×的,和我们革委会主任,就是那个女的,勾结起来,早就打好主意了,把我丈夫 整了,让我和他离婚,用尽了各种手段。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顶过来了。也许我这 人还是比较倔qiáng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我丈夫一走,连着抄了六次家,把我们刚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被子啦,毛毯啦,还有 衣服料子什么的,全抄了;抄到后来,家里只剩下光chuáng板了,全光光的了,嘛也没有了。他 们还把抄去的东西办什么展览会。抄家抄到后来几次,我人都麻木了,就这些东西随你们抄 吧,都跟我无关了。我对他们也恨不起来,他们出身好,为保卫红色政权连命也不要了。让 他们去表现吧,去革命吧。我觉得庆幸的只是丈夫绘我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礼物,就是我们后 来的孩子小冬。我们孩子生出来时,奶奶说,他爹叫柱子,柱子底下要有石头,就叫他石头 吧,叫石;正好搞专案的人姓石,他贴大字报,说给孩子取名为石,是记着专案那段事,记 着姓石的人的仇,这个名字叫不了了。后来说叫东东,又不让,说你是记着“东方红×× 厂”,不行,还得改。我烦了,也犟起来。后来人说改就改吧,孩子的名字就是个记号,gān 嘛让他们没完没了呢?也省得他们找麻烦了。我就说叫冬冬吧,冬天生的,才行。那时候你 gān什么他们也找你麻烦。反正怎么也不对,都能找到错。我会理理发,会裁衣服,因为没 钱,全用手给孩子做衣服,跟我一块gān活儿的同志就说让我帮着做,做不好看不高兴,做好 了是奇装异服,还批判我。我给理发也是这样,剪不好看说你不卖力气,剪好了又批判我, “修”了。我用我丈夫原先的饭盒儿,上面有他名字的,都说我划不清界限。那时家里东西 全抄走了,连暖壶都抄走了,又没钱买新的,这些旧饭盒能扔了不用吗?

  生小冬那时候,连被褥都不给一条。我和刚出世的小生命就睡在光板铺上。唯一的安慰 就是把丈夫的信放在枕头底下,让他离我近点,也让他享受一点得子的幸福。我相信,只要 心诚,他会感受到的。

  丈夫:我接到她的信,说下个月要临产,不能来看我了,我那心里真像翻了五味瓶啦, 真说不出是嘛滋味。这消息对我太突然了,没有一点jīng神准备,就要做爸爸了。可我给妻子 和出世的孩子能带来嘛呢,只有让他一出来就是反革命小患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呀,我太恨 自己了,觉着太对不起他们娘俩儿了,我看她的信就像用血写的,根本不知道家里抄成那 样,亲戚全不认人了;她父亲半身不遂了,也不能怎么帮她,一个月全靠她十七元学徒工的 工资,那日子怎么过的呢!你想,十七块,好几口儿,还外带给我买点烟呀嘛的。

  妻子:孩于是我们的jīng神支柱,每次他睡着时候,我总爱仔细看他,他笑的样子,睡觉 的姿态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总是一夜一夜流着泪渡过,看着儿子,想着以前那些事。他也 总来信说他总梦见小冬。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父子俩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可小冬打小, 还不大懂事时,跟我在监狱看他爹,爷儿俩感qíng特别好,大概这是血缘关系吧。一有好东西 吃,孩子总想着爸爸。有一年国庆广场放焰火,小冬问我这焰火爸爸看得见吗?奶奶说看得 见,他别提多高兴呢。家里这穷,但他爸爸总惦记问孩子几个月没照像了,他想要照片,夹 在语录本里,他说他每天都偷偷看。我也就领孩子去照像,好让他总看到孩子新的摸样。

  丈夫:有次在牢里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不是也有个冬子吗,我就特别想我们 小冬。有一次事给我印象特深,那次是我犯错了,所以受惩罚不让和家属见面。其实所谓犯 错误,就是对同屋犯人说了两句心里话,不就是心里有怨气不服网,也就敢私下说说。这就 说我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就不让和家里见面了。结果偏偏赶上那回我们小冬和他妈妈一块 儿来看我,孩于是带病来的。因为平时吃不起苹果,有病了才吃到,可孩子非要把苹果带 来,给爸爸吃。他没见着我,把苹果留下了。我瞧着那苹果,心里太不是滋味了。心想,我 这个爸爸也太不争气了。他们对我越好,我越难受,我真对不起他们母子俩啊!不过也亏了 他们这么天长日久的感qíng,才帮我渡过那些年头。那是嘛年头!他们每个月才和我见一次 面,就15分钟,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接见时乱哄哄的,听不见说话,我光笑,其 实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一见面又不知讲嘛好了,我总觉得我这笑里头包着好多东西,有内 疚明,我想我只有好好改造吧,到时早点回到他们身旁,这比说嘛好听的都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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