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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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说这好玩吧,可要是不这么找乐,只能犯愁、苦闷、掉泪、上吊自杀。我们牛棚里死了一个小资本家,他心里就搁不住事儿,受不住了,打二楼窗户脑袋朝下跳下来。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您也别拿牛棚里的人全当好人,那年头,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别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个“表现好”,日子就好过点儿。一次,有个姓Z的老家伙把我卖了。

  老Z的父亲是地主,他不过是地主的狗崽子,因为家里的房子是私产,文革一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这家伙为了表现积极,就揭发我,说我在牛棚里编反动笑话。

  这事是有的。那天我们牛棚里有个姓Q的,从家里带的饭盒里有一小块牛ròu。

  我就拿他取乐,问他:“你吃牛ròu算什么,你知道吗?”他脑筋没转过来,就说:

  “不知道。”我便说:“你现在是‘牛’(当时‘牛’就是指‘牛鬼蛇神’),‘牛’吃牛ròu,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话逗得牛们都笑了。可那时候,残酷斗争,无qíng打击,漫天血光,什么地方的牛棚能有笑声?

  老Q把这事告诉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说我开革命的玩笑,胆大包天。我说:“自吃自,就是自取灭亡,我这是骂他。”

  老K这人挺粗,挺笨,不单人笨手笨,脑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绕两绕没了词儿,心里的火气却没消。第二天,单位里掀起大批判高cháo,群众纷纷写大字报,口诛笔伐,拿我们练上了。老K一下闯进牛棚,冲着我们就喊——实际是面对着我大喊大叫: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听着,革命群众又批判你们了!你们还不认罪,负隅顽抗,快点,每人写一张大字报,问问自己老实不老实,别等着革命群众揪斗你们!这回是大斗,一斗就三天三夜!”

  我眼睛不瞧老K,心里能想到他那个神气劲儿。不用多费脑子,早有主意,心想我得拿你找个乐子了,于是铺开一张白纸——那时写大字报,革命群众用红纸,牛鬼蛇神只能用白纸——写起来,题目是《×××,我问你》。×××,就是我。

  内容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cháo,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我问你,你老实了吗?你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你!

  你竖起你的狗耳听着,我警告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你再不老实,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这大字报一上墙,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气得拿拳头砸桌子,大骂我:

  “你狗胆包天!革命群众问你,你问谁?你大字报上的‘你’指的是谁?是不是把矛头指向广大革命群众?”

  我装得诚惶诚恐,手打哆嗦,表现得又震惊又害怕又无辜,我说:

  “要是那样,我那不真的罪该万死了吗?K主任,您可别生气,您一生气,我就害怕。刚才不是您叫我们每个人都问问自己吗?我这个‘你’,当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头对准自己呀!”

  K主任叫我懵住了。他说:“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应当用‘我’,‘你’怎么是‘我’……”他那张笨嘴,两个字就把它扰乱套了。他说不下去,一拍桌子,“滚回去,马上改!”

  我忙说:“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自己,行吧!”

  老K说:“当然行,滚!”

  我心想,你这王八蛋,上了我的当了。我跑到我那张大字报前,数一数,总共十三个“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条白纸,写了十二个“我”字,又拿点浆糊,去把大字报上的“你”字一个个全换成“我”字。改好后,我像立了大功那样,请老K来看。再一看,大字报变成这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cháo,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我问我,我老实了吗?我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我!

  我竖起我的狗耳听着,我警告我,我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我再不老实,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瞅着老K的脸“腾”地红了上来,不等他发火,赶紧笑眯眯说:“你说把‘你’

  字全换成‘我’,我一字没丢全改了。”

  老K又没词了。我高兴了一个礼拜,吃也香,睡也香。

  我要说,文革就是那个样子,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生命的活力与它的智慧同在。

  第二个人:“朱大妈” 1970年20岁男W省H县下乡知识青年知青那段生活,其实也蛮有意思。虽说很苦,乐子也不少。现在回忆起来更有一种滋味,这滋味……打个比方,就好像那种“咸味糖”,我这比方对不对,嗯,作家?

  我们那伙在W省H县cha队的却青,如今碰到一起,少不了还要说说这些“咸味糖”,开心地笑一笑。我们那时都是小青年,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不过二十出头,jīng力旺盛,调皮捣蛋。我们玩得最过瘾的一次,就是关于“朱大妈”那件事。

  不过这事一直对外保着密,第一次公布于众。

  那时,gān活累,吃得差,特别馋。我们这一伙——七八个人吧,只要谁家寄来一包红糖,拿到手,撕开包,立刻一抢而光,可跟着嘴唇上就落一群苍蝇,轰也轰不走,那地方连苍蝇也“缺嘴”,馋死了。

  吃不到好东西,就谈好吃的。一天谈得受不住了,便决定去邻村B村偷猪。并想出一个绝法儿来,拿几个饽饽,使酒泡了,猪吃了肯定醉倒,就把猪抬回来痛痛快快解解馋。这法子保证管用,又好玩,大伙一起出主意时,倒好像共同编造一个笑话。于是,大伙分头去搞应用的东西。有人弄来几个玉米面大饽饽,有人去杂货店偷来一瓶酒,我和一个叫老三的小子到大队部,把一副破担架拿出来。大伙一见担架,又想到一个主意,把原先计划的一个疏漏补上了。那就是如果把醉猪抬出村子时,叫人发现了怎么办?有了担架可以说抬人去县医院看病。这是担架给大伙的启发。我成了有功之臣。于是大伙说,猪弄到手,多给我一块猪屁股吃。我一高兴,又把一条白布被单贡献出来了,因为必须把猪遮盖住才好说是病人。计划真是愈来愈周全,也愈来愈好玩,叫那几个年岁小的兴奋得连蹦带跳。

  事不宜迟,当天夜里我们潜入B村。入村后,只要有狗叫,我们就扔一块酒泡的饽饽给它,马上它就不叫了,这些狗都是饿狗,相信它们很快都成了醉狗。这样,顺利到达猪圈前,看准一头又肥又大的母猪,就把一个带着酒香的大饽饽扔进去。

  大猪正躺着,但饽饽一落地,它立刻扑上来几口就吞下去,动作比猫还快;我们又扔一个,再一个,直把泡酒的饽饽全扔进去,我们就蹲在猪圈外,等着它醉,只听见它“吧叽”嘴巴和不住地美滋滋地打呼噜的声音,那时很担心酒劲不够,后悔没多带几个泡酒的饽饽来。直等了一个小时,忽然圈里没了声音,伸头一看,大猪早已经烂醉如泥了。我们忙进去,七手八脚把它弄出来,放在担架上,遮好被单,飞也似地抬出村子。这大猪真重,等我们意识到己经脱离危险了,大伙都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抬担架的胳膊好像没骨头那样软绵绵。

  我们早已想到,不能把它抬回村子,那样会被人发现。我们计划把它弄到H村通往县城那片荒地里,那儿有许多乱土岗和野林子,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大猪解决,但就在半道上出了意外。

  一伙Y市来的知青,迎面走来,男男女女大约五六个人。我们完全没有准备,打算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混过去。但这伙人中间一个瘦高个儿的男青年非常热qíng,问我们抬的人是谁。一刹那,差点把我们问住了。多亏我机灵,编个瞎话说是村里一位老大妈得了急病,我们送她去医院。他们一听,非要帮忙,我们说不用了,可他们自我介绍说,他们是A村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刚从县里开了三天会回来。他们要学雷锋好榜样,“助人为乐”,还一齐背诵有关的毛主席误录。他们其中一个问我,这老大妈是什么家庭成分;当我一说,“当然是‘三代红’了”。他们来了阶级感qíng,说什么也要帮我们把担架抬到县医院,并且和我们争起担架来。jīng神的力量真是无可抗拒,再说我们已经抬了二十多里,jīng疲力尽,又做贼胆虚,终于被他们夺去担架。他们中间的一个女知青,要掀开被单看看,马上被我制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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