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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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国的木版年画,兴于宋,盛于清,历经千载,走向衰落,时至今日,终于在中华大地上彻底泯灭。此乃无疾而终,亦自然规律也。

  我们正是年画消亡时的目击者。

  可以盖棺定论了——千百年来,它不仅是年节一种五彩缤纷的点缀,还是文化流通、道德教育、审美传播、信仰传承的载体与工具;也是一种看图识字式的大众读物;对于那类时事题材的年画,还是一种百姓喜闻乐见的媒体。这种内容够得上百科全书式的民间艺术,包蕴着一个完完整整的中国民间的jīng神。

  年画又是一部地域文化的辞典。从中可以找到各个地域鲜明的文化个xing。年画是集体创作和集体认同的,因而年画的地域个xing又是它的地域共xing。

  从杨柳青年画可以谈到津门市井的炽烈好胜;从桃花坞年画可以看到江南万物的清丽灵巧;从武qiáng年画则可以分明地感受到燕赵乡土的醇朴浑厚,以及农民特有的机智与诙谐。这些个xing因素,不仅在题材内容里,从各个年画产地习惯的体裁、用色,线条及其不同的版味,也能一眼识别出来。由年画可以认识全部的中国民间,此言当不过份。

  然而,不管这种文化形式曾经怎样必不可少,一进入到现代生活光怪陆离的生活激流中,那一拥而来的书报杂志、录音录像、自娱自乐、文化下乡、广播电视有线电视加密电视卫星电视,即刻把它挤得无影无踪。

  可是,就在年画刚刚跑出我们的视野,谁料它,忽然掉头跑了回来,令人一惊!

  首先是老年画上那些形象、那些图案、那些熟悉的意味,比如莲年有余、喜鹊登梅、一帆风顺、和气生财,还有金蟾宝马神虎chūn牛葫芦佛手牡丹瓜蔓寿星观音八仙娃娃鱼龙蝙蝠刘海老钱神茶郁垒尉迟敬德关公钟馗如意美人凤凰生肖……开始出现在新年的贺卡上、文具上、工艺装饰上、礼品盒上、甚至是儿童玩具和老年用品上,至于年节物事,更少不了借用这种传统图案。

  依旧是那样的吉祥喜庆,那样的鲜艳照人,那样的意味和qíng趣。但这一次,它不是以年画的形式出现,而是换了身份,以一种众所公认的传统文化的代表和符号,天经地义,当仁不让地重现于世。

  一些年画产地,老版新刷,原样照印,也不是做为年节物品,而是以古老的手工艺术,供人欣赏与收藏了。

  在年画流行的时代,它是一种实用艺术,供人应用,这次再度出现,则是作为一种文化,面对人的jīng神,供人欣赏,也供人认识。

  消亡的是它的形式,归来的是它的灵魂。

  如果它不再归来,便是彻底泯灭。那么归来靠的又是什么?

  杨柳青镇新开一家“玉成号画庄”。原是老字号,主家姓霍,现由其霍家后人重cao旧业。令人感兴趣的是,这一家人在一处院落里,不单是印制年画,而且将这房舍布置成“民居复原”,依照昔日岁末张贴年画的方式,将这民居打扮得一如花轿,饶有趣味;还把先人的画稿,老版、刻刀以及刷印和绘制的工具材料,自豪地展示出来。漂漂亮亮是一座小小的年画博物馆了。

  自然引来不少海内外看客。在参观者眼里,这当然不再是一种生活必需,而是一种迷人的昔时文化了。

  民间艺术处在应用时期,属于大众俗物,消费xingqiáng,用过就扔,不被重视;然而一旦成为过去,变为文化,便换了身份,登堂入室,进入博物馆,成为高贵而稀罕的文物。古代的陶器、铜器、瓷器,莫不如是。古人用来生活,今人作为文物,这都由于内在的文化价值决定的。但谁能把这些过时的年画看做日后宝贵的文化财富?我想,愈来愈多的人正在开始明白。近年来,武qiáng和杨家埠都盖了像样的年画博物馆,把遗存年囤当做先祖的jīng神遗产,恭恭敬敬送了进去。这事做得真好!

  从50 年代采风,到90 年代的年画博物馆。幸有一批富于文化卓识的人,拯救其将灭之时,年画才得以从“应用”变为“文化”。一旦成为珍贵的文化,便起死回生,灵魂永在。比起许许多多在时代的变迁中消散了的民间艺术,年画算个幸运儿。

  这些拯救文化的人,应使我们分外敬重。他们是一种先觉者,文化的先觉者就是历史的先行者。他们自觉担负的一种历史的责任。

  人类的文明史,总共走了三步。第一步是自发的文化,第二步是自觉的文化,第三步是文化的自觉。

  一个称得上文明的民族,关键是走到第三步。只有走到这第三步,人类创造的文明才不会丧失。

  14.失落的年文化

  在中国民间,最深广的文化,莫过于“年文化”了。

  西人的年节,大致是由圣诞到新年,前后一周;中国的旧历年(现称chūn节)则是早早从吃一口那又粘又稠又香又热的腊八粥时,就微薄地听到了年的脚步。这年的行程真是太长太长,直到转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在狂热中才划上句号。算一算,40 天。

  中国人过年,与农业关系甚大。农家的事,以大自然四季为一轮。年在农闲时,便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折腾;年又在四季之始,生活的热望熊熊燃起。

  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过年是非要qiáng化不可的了。或者说,年是一种qiáng化的生活。

  这样,一切好吃好穿好玩以及好的想法,都要放在过年上。平日竭力勤俭,岁时极尽所能。缘故是使生活靠向理想的水平。过年是人间生活的顶峰,也是每个孩子一年一度灿烂的梦。

  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崇拜物。那么中国人崇拜什么?崇拜太阳?

  崇拜xing?崇拜龙?崇拜英雄?崇拜老子?崇拜男人?崇拜祖先?崇拜皇帝和包公……非也!中国人崇拜的是生活本身。“过日子”往往被视为生存过程。

  在人们给天地三界诸神众佛叩头烧香时,并非信仰,亦非尊崇,乃是祈望神佛降福人间,能过上美好又富裕的生活。这无非借助神佛的威力,实现向往;至高无上的仍是生活的本身。

  在过年的日子里,生活被理想化了,理想也被生活化了。这生活与迷人的理想混合一起,便有了年的意味。等到过了年,人们走出这年所特有的状态,回到生活里,年的感觉也随即消失,好似一种幻觉消散。是呵,年,实际是一种努力生活化的理想,一种努力理想化的生活。

  于是,无论衣食住行,言语行为,生活的一切,无不充溢着年的内容、年的意味和年的jīng神。且不说鞭pào、chūn联、福字、年画、吊钱、年糕、糖瓜、元宵、空竹、灯谜、花会、祭祖、拜年、压岁钱、聚宝盆等等这些年的专有的物事;打比方,单说饺子,原本是日常食品,到了年节,却非比寻常,从包饺子“捏小人嘴”到吃“团圆饺子”,都深深浸染了年的理想与年的心理。

  而此刻,瓶子表示平安,金鱼表示富裕,瓜蔓表示延绵,桃子表示长寿,马蜂与猴表示封侯加官,jī与jú花都表示吉利吉祥……生活中的一切形象,都用来图解理想。生活敷染了理想,顿时闪闪发光。

  对于崇拜生活的民族来说,理想是一种实在的生活愿望。

  生活中有欣喜满足,也有苦恼失落;有福从天降,也有灾难横生。年时,站在旧的一年的终点上,面对一片未知的生活,人人都怀着这样的愿望:祈盼福气与惧怕灾祸。于是,千百年来,有一句话,把这种“年文化心理”表现得简炼又明确,便是:驱邪降福。

  这样,喜庆、吉祥、平安、团圆、发财、兴隆、加官、进禄、有余、长寿等等年时吉语,便由此而生。这些切实的生活愿望,此刻全都进入生活。

  无处没有这些吉言,无处不见这些吉祥图案。一代代中国人,还由此生发出各种过年方式,营造出浓浓的年的环境与氛围。长长40 天,天天有节目,处处有讲究,事事有说法,这色彩与数字都有深刻的年的内含,这便构成了庞大、深厚、高密度的年文化。

  年是自然的,年文化是人为的。它经过jīng心安排。比方,年前一切筹备的目标都是家庭,人也往家里奔,年夜大团圆的合家饭是年的最高cháo;过了年,拜年从家庭内部开始,到亲戚、再到朋友,逐步走向社会;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就纯属社会活动了。这年的行为趋势,则是以家庭为核心,反映了对家庭幸福的祈望与尊爱。

  年文化又是极严格的。它依照自己特定的内含,从生活中寻找合适的载体。拿物品来说,苹果代表平安,自然就成为年节走红的礼品;梨子有离别意味,在岁时便被冷落一旁;年糕可以用来表示高高兴兴,它几乎成了年的专利品;而鞋字与邪字谐音,便在人们口中尽量避免提及。年,就这样把它可以利用的一切,都推到生活的表面,同时又把自己深在的含意凸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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