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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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抚了抚我的头,停了一会儿,说,方丹,这段时间,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可总觉得你们还小……现在看来,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随时都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qíng,我这样问,是希望你和小雨能有个思想准备。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和妈妈,不,不光是我们,还有许多人很可能都会被带走……要是真的那样,你们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你们要学会克服困难,要学会料理生活。方丹,要是我和妈妈走了,你一定要带着妹妹好好生活,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我使劲儿点着头,我说,爸爸,我们能照顾自己,家里的事我们都会做,我还知道怎样炒菜,先放油,再放……

  妹妹也声音发哽地说,我会煮稀饭,洗衣服,还会给姐姐买药……

  爸爸眼睛里盈出了泪光,不再说话,只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摸着我的头顶。略停了一会儿,妈妈说,方丹,你是姐姐,懂事了,今后有事多指点小雨去做。小雨要听姐姐的话,没事千万不要到外面去……妈妈想了想,又说,还有件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们,和平的妈妈前些时曾告诉我,和平得了一种血液病,病qíng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这种病很不好治,也许最后……你……你们一定要多关心照顾和平,让她在你们身边感到安慰,但是,千万不要把她的病qíng告诉她……我已经给和平的姑姑发了电报,估计她很快就会来把和平接到上海去。方丹,小雨,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今后要更加懂事……

  妈妈,我们知道,我们……

  我觉得有更多的泪水涌出眼眶,我不再掩饰自己的感qíng,我哭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真的被一些人带走了。在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我感到严酷的现实骤然把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我们肩头。家里空dàngdàng的,一切都好像没了生气,我和妹妹谁都不说话,也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盯着那些比我们还要沉默的家具。我们不提起爸爸妈妈,都努力把心里这根最弱的弦藏起来,惟恐谁不小心碰响它,这是我们共同的默契。

  我知道,尽管我还是个孩子,是一个只能坐着或躺在chuáng上的病孩子,可我必须勇敢地承担起生活的重负。

  第七节

  20

  维娜和谭静知道爸爸妈妈被带走的事qíng,急忙跑来了。看到她们,我立刻想起和平,着急地问,谭静,和平呢?

  谭静红着眼圈儿说,和平在家里睡着,还在发烧,她妈妈被抓走时候,她追出去淋了雨,就病得更重了。

  我想起妈妈临走时说过的话,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把和平的病告诉了维娜和谭静。

  谭静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维娜却木然地呆坐着,妹妹坐在一旁,也陷在深深的哀伤里。

  和平得病的事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心头,和平,她的美丽,她的梦想,难道都要随着死神的降临成为我们脑海中的一个记忆吗?屋里静悄悄的,我们都在想,现在我们应该为和平做些什么呢?

  门,悄然无声地开了,和平双手抱着舞鞋,像一个幻影似的轻轻走进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我不知道和平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和平见我们僵坐的样子,露出带着疲倦的笑容,她说,你们怎么像一群木偶啊?

  谭静猛醒过来似的,扑上去一把抓住和平的胳膊,急切地问,和平,你不是还在发烧吗?为什么不躺着?医生说你得躺着……

  和平看到谭静惊恐的样子,稍微一愣,随即又说,谭静,你gān吗大惊小怪的?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维娜说,那你也不应该起来呀。

  和平说,可我今天一定要起来,一定要来看看方丹,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我姑姑来了,她说一会儿就要带我坐火车去上海了。我想临走之前,再给方丹跳一个舞,这是我躺着编出来的……

  我连忙说,和平,别跳了,等你的病好了再跳吧。

  和平说,我已经好了,方丹,这次去上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原来我以为还去上海参加复试,可……和平的声音低下去。那些天我在梦里都盼着通知书。不过我想,不考舞蹈学校也能跳舞,将来说不定……

  和平抬头看看我们,擦去泪水,说,你们都别难过……等我妈妈……等我妈妈回家,我马上就回来,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天天在一起……唱歌,跳……舞……和平说着,弯下腰去,双手哆哆嗦嗦地换上舞鞋,眼泪在银白的舞鞋上留下了鲜明的水渍。换好舞鞋,她轻声哼着舞曲,把脚尖立起来。

  谭静无言地坐在桌旁,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按着桌边,轮流弹奏着,那么无力,那么悲哀,好像在一架无声的钢琴上弹奏着一支忧伤的曲子。

  和平不停地跳着,旋转着,她仰起细长的脖颈,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我仿佛看见她踏着青糙,从丁香花中向我走来,长长的睫毛下扑闪着明亮的眼睛,她纤巧的手上捧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我好像看见她穿着洁白的衣裙,手里扬着一本书从远处向我飞跑而来……

  眼前的和平在舞蹈,在旋转,一点点拧紧了她生命的弦,哦,和平和平,我的朋友……我觉得泪水在涌流……

  21

  和平走了,沙沙的细雨跟在她的身后,轻轻叩打着我的玻璃窗。谭静维娜和妹妹都去火车站送和平了。我呆坐在昏暗和寂静之中,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我觉得这间屋子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静过,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四周空dàngdàng的,心里一片茫然,我什么也不愿想,我躺下用毛巾被蒙住头,眼前变得黑暗了,黑暗中我的紧缩的心松弛下来,这使我反而觉得疲惫不堪,我闭上眼睛。恍惚中,我看见医生陪着妈妈进来了,妈妈笑吟吟地说,方丹,我来接你出院。我高兴地牵着妈妈的手走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一片绿色的原野,绿糙中闪烁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微风chuī来,糙动花摇,花毯伸展得无边无际,一直铺向与天相连的尽头。我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我向前跑去,远远地,远远地,花儿有了生命,在奔跑,在跳跃,带着多少绚丽的光彩临近了,组成了一群熟悉的身影,哦,是朋友们。方丹——离得很远,谭静就高高扬起双手,她的叫声带起一片兴奋的欢呼,燕宁高举的手上摇动着一束金huáng的野花,和平脚步轻盈,就像一朵飘在花海中的百合,妹妹抱着雪白的猫弟弟,维嘉不停地向空中抛接着他的太阳帽,黎江向我扬着一本书。维娜第一个冲到我的面前,她惊喜地拉住我的双手,飞快地转了个圆圈,兴高采烈地嚷着,方丹,你真的自己走回来啦!我回来了,是用自己的双腿走回来的。我低下头,看看我的双脚,我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芭蕾舞鞋,在绿糙和鲜花丛中,我旋转起来,我的裙子也飘起来。一团浓重的白雾在眼前升起来,飘飘dàngdàng,轻柔地环绕着我,笼罩着周围的一切。朋友们的笑脸都在白雾中消失了,惟有燕宁那对弯月似的眼睛还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被浓雾挤压得透不过气未,使劲儿向燕宁伸出双手,她的双手也向我伸来,可是飘忽的白雾隔在我们中间,我们都没有力量推开这层柔软的屏障,渐渐地,燕宁离我越来越远了……燕宁……我着急地大声喊着。

  方丹,方丹……耳边响起了维娜、谭静和妹妹的声音,她们还在我的身边。我睁大眼睛寻找着。白雾慢慢散开。我看到她们正满脸焦急地望着我。

  燕宁呢?我疑惑地问。

  燕宁?她们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我费力地抬起头。发现我在自己的chuáng上,就失望地重新躺下,我说,刚才我看到燕宁了……

  方丹,你准是做梦了。维娜坐在chuáng边的椅子上,把一块凉毛巾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地说,方丹,你发烧呢,总是迷迷糊糊的,一直这样睡着,我们都吓坏了。

  姐姐,把药吃了吧。妹妹端着杯子走过来,用小勺一点点送进我嘴里,甜丝丝的水流,我感到清慡了许多。

  方丹,你好些了吗?谭静俯过身来问,你听见我给你弹琴了吗?

  谭静,我刚才在梦里看见你们,还看见燕宁了……

  维娜说,怪不得你一睁眼睛就找燕宁呢!

  算啦,谭静坐在我身边撇撇嘴,一脸的不高兴,人家燕宁现在可神气了,戴着红袖章,扎着大皮带,走起路来眼睛都顶在头上,哪里还把咱们放在眼里。

  不。维娜说,谭静,燕宁不是那种人,要是她知道方丹病了,一定会来的。

  算了吧,前几天我在门口告诉她,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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