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我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就进来了。哦,是黎江,他微笑着走过来,把一摞书放在我手上,我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么多啊!我问他,你要很快就拿走吗?我看见黎江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我,愉快地笑了。他说,方丹,从现在起,这些书都是你的了,你愿看多久就看多久吧。我把书摆在眼前,一本本翻看起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忽然冲进院子里来了,好像有个声音高喊,快,那个偷书的就跑到这儿来了,快抓住他!黎江慌乱地按住那摞书,说,方丹,快藏起来!有人来抓我,我先走了。说完他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我被这意外出现的qíng形吓得心里突突乱跳,慌忙把那些书塞到枕头底下,可那些书却好像生出了手和脚,拼命要从枕头底下钻出来,高声叫喊着冲到大街上去。我恐慌地使劲儿压着枕头不敢动一动。追赶黎江的人似乎朝这边拥来了,我不顾一切地抱起那些书跑出去,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人们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拼命地奔跑,也甩不掉追赶的人群。跑着,跑着,我看到学校的大门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心里猛地感到一阵轻松,要是藏在茂密的丁香花丛里,也许就能躲过那些人的追赶,可是,跑到学校门口,却发现大铁门上着一把大锁,怎么推也推不开。我又往前跑,跑到一棵树下,却猛地听见一声大喊,方丹,快把书jiāo出来!我一回头,燕宁正横眉立目地瞪着我。我抱紧了书,又拼命往山上跑,脚下突然一滑,咚的一声从山上摔落下来。我吓得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哦,一个可怕的梦,摸一摸我的心还在狂跳……
柔和的灯光照着坐在桌旁的妹妹,她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夜,静悄悄的,窗外有几只蟋蟀还在不停地叫着。我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坐起来,心里顿时涌满了焦虑,黎江怎么还没有消息呢?自从晚上维娜告诉我黎江被抓走的事,我的心就一刻也不能安宁。维娜说维嘉已经去设法救黎江了,可我却依然感到不安。我多想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外面去帮助黎江啊!如果救不出黎江,那些人会把他怎么样呢?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些可怕的qíng景,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妹妹一趟又一趟地跑上楼去,探问维嘉和黎江的消息,把我的焦急带上楼去,又把维娜的不安带下楼来,维嘉一直没有回来。
我紧张地等待着,盼望着,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闹钟的指针,那每一下轻微的走动,都像是沉重的铁锤震击着我的心。闹钟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有几次,我好像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是黎江,我熟悉他的脚步声,可是那声音从近到远,渐渐消失了,我感到一阵失望,终于疲惫不堪地倒下去。
忽然我醒了,我好像听见几下谨慎而急促的敲门声,是梦吗?又仔细听听,真是有人敲门,我连忙叫醒妹妹,小雨,小雨,有人敲门……
屋门打开了,维嘉轻手轻脚走进来,他的眼里闪过一缕光,我熟悉维嘉眼里的这种光芒,黎江来了,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黎江从维嘉身后闪出来。我差点儿大声叫黎江,维嘉赶快把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
妹妹关紧屋门,跑过来,抱住黎江的胳膊,对他说,黎江,你可回来了,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黎江搂住妹妹的肩头,温和地一笑说,我不是回来了吗?说着他来到我chuáng边,和维嘉各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黎江,他前额和脸上有几处带血迹的伤痕,手里真像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样拿着书。黎江走过来把书递给我,说,方丹,这是我给你找来的《牛虻》和《斯巴达克思》。
我看见黎江伸来的双手,发现他的手上和胳膊上也布满了伤痕,在一道道血迹下面,有些伤口又长又深。我担心地说,黎江,我帮你上点儿药吧。
不用。黎江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儿伤几天就好了。他又说,我说过给你找这本书,你看……
我接过书,我的手有点儿发抖,我看见了书上的血滴,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我低垂着头,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封面牛虻带着刀痕的脸上,又顺着倾斜的封面颤抖着流下来。
哎,方丹,你怎么哭了?维嘉问。
我……我以后再也不让黎江去找书了……我再也……不读书了……我说着,抽起鼻子。
维嘉忙问,为什么,方丹,这书不是你要的吗?要知道,为了弄到这两本书,黎江……
方丹。黎江打断维嘉的话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了?是不喜欢吗?他拿起《牛虻》,擦了擦封面对我说,方丹,你应该看看这本书,这里面描写了一个忠于自己的理想,为意大利的自由不惜牺牲自己一切的坚qiáng战士。我曾不止一次地读过,也早就想给你借来。我相信,通过这本书,你可以看到一个天真脆弱的少年怎么为祖国争取自由独立而战斗,又怎么成为一个坚qiáng不屈的革命者。特别是你应该看看牛虻战胜病痛的那些章节,看看他有多么顽qiáng的毅力。每次读完这本书,我都要被牛虻感动,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从这本书中吸取一些力量。
这时维嘉说,嗨,黎江,这本书这么吸引人,你怎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呢?既然方丹不要,那我拿去看看吧。说着,他朝黎江挤挤眼睛,伸手就把《牛虻》抢过去。
别,别把《牛虻》拿走!我抓住维嘉的胳膊,维嘉,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愿让黎江去冒险……
黎江说,方丹,只要我能做到的事,就是真的冒点儿风险又算什么呢?
嘘——,黎江,这些书可都是毒糙啊!你这么chuī嘘,可是很危险的啊!维嘉故意板起脸来说。
黎江笑了,问维嘉,你说说,现在还有几本书不是毒糙呢?
维嘉略一思索,转了转眼珠说,这样吧,咱们就批判着看。就算这本书有毒,我们只看它鼓舞人的一面就是了。不过,方丹,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
我知道。我点点头,小心地把书藏到枕头底下。
方丹。黎江又说,这段时间,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你和小雨如果有什么事……
黎江,你要去哪儿?我没等黎江说完就问他。
维嘉说,黎江闯了祸,学校里那帮家伙不会放过他,我想他应该先躲几天。方丹,别担心,等过了这一阵,黎江就会来看你的。
黎江,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说。
我会的,别为我担心,方丹,你和小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维嘉和黎江走了。
我和妹妹躺在chuáng上,四周又陷入一片宁静。我想起黎江讲的《牛虻》,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书,我立刻被亚瑟的身世吸引住了,仿佛看到一个清秀的意大利少年向我走来……
3O
一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燕宁疲倦地合上日记本,摘掉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桌边站起来,使劲儿伸了伸胳膊,走到窗前。她迟疑了片刻。要不要关窗子呢?她想。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上了yīn云,群星和明月都躲到乌云背后去了。浓黑如墨的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闷闷的,远远的天边偶尔现出一道微弱的闪电和一阵不很分明的雷声。
今晚或许会下雨。燕宁还是把窗子关上了。
躺在chuáng上,她感到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白天燕宁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很紧。自从红卫兵司令部把监督牛鬼蛇神劳动的责任放在她的肩上,燕宁就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随着大院子里的防空dòng不断加深,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最近几天工程的进展明显地缓慢了,那些牛鬼蛇神每天下到数米深的huáng土坑里不停地挖掘,衣服上泛着一圈圈肮脏的汗渍,打了补丁的双肘和膝盖早就磨破了,在他们那终日汗淋淋的鬓边,白发明显地增多了。但是,让她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些人可悲的外表,而是他们眼睛深处流露的那种迷惘、消沉、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神qíng,那神qíng使他们整个面部都显得黯然无光。带着那种面容,他们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无声地挖掘流汗。尤其是前些天,当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因为劳累而突然死去之后,这些人的神qíng就更加抑郁了。燕宁真怕他们闷头往土坑里一栽,突然就自绝于人民。现在不是经常有人畏罪自杀吗?
转念一想,燕宁又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谁让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她认为,监督这些人劳动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只有在阶级斗争的风口làng尖上,才能锻炼出最勇敢无畏的战士。这些话她都写在日记本上了。
当前的形势十分复杂,如果没有高度的革命警惕xing,敌人就是在眼前也发现不了。那天下午在大cao场上发生的事qíng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吃午饭的时候,红卫兵司令部通知她,让她下午去大cao场监督消灭毒糙。当一车车书堆积在cao场上,看着大火冲天而起,燕宁心里感到很兴奋,仿佛整个旧世界就在熊熊火光里彻底焚毁了。谁知在这种时候,黎江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该批判的书抢走了。人群愤怒地把黎江包围了,燕宁却愣愣地呆住了。她感到很震惊,没想到黎江竟会这么反动!她不由又想起前段时间黎江给方丹送书的事,他的书包里究竟装过多少坏书呢?燕宁觉得自己对黎江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真后悔没有早点揭露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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