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过去那个友谊的小圈子,燕宁突然觉得以往的喜怒哀乐那么平凡,仅仅为帮助一个方丹,就能使她的心灵得到满足,太狭隘了!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燕宁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砸碎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她不知道新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新世界能把她变成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能使她在革命的bào风雨中茁壮成长。
这就是燕宁的觉悟。这些话,也都写在她的日记本上了。
熄了灯,燕宁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睡着了。
忽然燕宁在熟睡中被惊醒了,她似乎听到一阵小心翼翼的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近,好像就在她的屋子里。
燕宁惊恐地睁开眼睛,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谁?!燕宁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
声音消失了。不,燕宁感到那声音只是停在一个地方,在黑暗中窥视着。她下意识地想拉开电灯,又怕伸出去的手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什么人抓住。这念头吓得她好像全身血液冰凉,冷汗刷地冒了出来。恐慌中,燕宁想喊,但她的嗓子被恐惧堵住了,怎么也挤不出一丝声音。她只好拽着毛巾被紧紧蒙在头上,缩在里边发着抖,一边偷偷地喘着气。
咔啦,咔啦啦……声音再度响起来,好像是在窗前。燕宁鼓起勇气一拉灯绳,qiáng烈的灯光立刻把屋里照得雪亮,一切都跟她睡觉时一样,只是在窗外传来沙子打玻璃似的声音。
燕宁定定神,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子,一股凉慡的夜风带着清凉的雨水冲进来,哦,下雨了!
燕宁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太胆怯,她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于是,又关上窗子,躺下去拉灭了电灯。
当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听到头顶发出踩裂木头般的咔啦一声响,燕宁心里一跳,她明白了,声音来自天花板上面。她又一次注意地倾听着,可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那是什么声音呢?她一遍遍地想,她想起来,维嘉养的一群鸽子,那群白色的和平鸽,她看见鸽子在天空中飞翔,又看见它们落在红色的屋顶上,也许是鸽子钻到天花板上面的棚顶里了?唔,真有可能是鸽子……渐渐地,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就像有一只沉重的大手盖住她的眼睛一般睡去了。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可怕的梦,梦见许多青虫怪shòu都从天花板上向她伸出了红红绿绿的舌头。
早晨,燕宁砰地推开隔壁的屋门,大声喊,维娜,维娜!
哎。维娜跑出来,看见燕宁急乎乎的样子,惊异地问,燕宁,这么早,你gān吗?怎么啦?
维娜,快,你跟我来。
燕宁把莫名其妙的维娜拉到自己屋里,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害怕……
维娜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急急地扑闪着问,出什么事了吗?
可以这么说。燕宁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昨晚我听见咱们楼上的天花板顶上有人!
维娜全身一震,一把抓住燕宁的手问,谁告诉你的?
你先别问。燕宁继续说,我敢说,上面一定藏着什么人!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不,不可能!维娜脸色苍白地直摇头。
嗨,看你吓得这样。燕宁说,还不一定呢,我想呆会儿吃过饭,我就去学校报告,等来人搜查了再说。
燕宁,你……你别去……报告……维娜更是吓慌了神儿。
燕宁想了想,又说,先不去报告也行,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要不咱们再注意几天。维娜,你在隔壁,昨天晚上就没听到声音吗?
维娜摇摇头,神色稍稍安定了一些,她问,燕宁,你到底听见什么啦?
燕宁把昨夜的事告诉维娜,为了渲染事qíng的可怕,她把梦里的红舌头绿舌头都讲出来了。
维娜听后松了一口气,说,燕宁,我想你一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有时候我也做过很可怕的梦呢……
是吗?燕宁也犹豫起来。
维娜说,你千万别出去乱说,不然,人家会说你制造混乱的。
燕宁想了想,点点头,维娜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31
院子里的防空dòng已经挖得很深了,大三角架上的粗绳子向上拉出好长一段,那些坐在大土筐里的人才能露出头来。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的,那一张张由于过度用力而扭歪了的脸显得十分可怕,沾满泥屑和汗水的身体也显得疲惫和衰弱。他们终日像奴隶一样地沉默着,使人无法想象出他们过去是否有过热qíng和快乐。现在他们每天除了不停地挖dòng,还要轮流被押出去游街挨斗。红卫兵给他们的头上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胸前还要挂一块说明他们罪行的铁牌子,有的人连衣服上也被用墨汁涂上了大字。他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严酷的斗争形势在不断地变化,红卫兵们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在大街小巷游行,呐喊,演讲,或是撒传单了,他们开始了远距离的大串连。
一天晚上,维嘉来了,他推开屋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一时愣在那里,维嘉剃了个光头!我还记得维嘉那一头漂亮蓬松的、有些卷曲的褐色头发,那是许多女孩子们非常羡慕,并希望长在自己头上的。
维嘉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军用背包,一手拎着放留声机的箱子站在我和妹妹的面前。维嘉依旧穿着绿军装,扎着皮带,他的背包后面还别着一双huáng球鞋。
维嘉放下背包和箱子说,方丹,小雨,我要走了!维嘉显得兴致勃勃,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维嘉,你要到哪儿去?我奇怪地问他,听维嘉的口气像是要出远门了。
维嘉过来坐在我chuáng边的椅子上,抓了抓发茬青青的脑袋说,怎么?你们没有听广播吗?《人民日报》八月二十日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我们都要去长征了!
维嘉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他又说,方丹,小雨,告诉你们,我们要去革命圣地延安,尝尝延河水,看看宝塔山,还要去红色摇篮井冈山,看看当年工农红军会师的地方。然后,再到韶山,去寻找革命真理,寻找中国革命的新希望!
维嘉停了一下,他的语气很虔诚,很坚定。他接着说,方丹,小雨,你们知道吗?我和很多战友都要像当年红军长征时那样,跋山涉水,不畏艰难,洒下一路汗水,留下一路歌声……嘿,想想那qíng景吧!维嘉说着,激动地站起来,用诗qíng画意描绘着他将要经历的风风雨雨。
维嘉哥哥,你们要去多久才能回来呢?妹妹有些担心地问。
不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即将làng迹天涯的维嘉这样回答。
那你们不再上学了吗?我问。
那是将来的事,当前最重要的是革命,懂吗?维嘉看看我,着重qiáng调了"革命"两个字。他的神qíng严肃起来,他说,方丹,我们目前的重要任务就是首先要打倒那些反对我们红色政权的人,就像当年俄国的十月革命,必须先打倒那些资产阶级,不然,他们就会像指使特务卡普兰刺杀列宁一样,谋害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打倒他们,我们的国家就很危险,就随时会有发生政变的可能……
维嘉或许看见我们紧张的表qíng,就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说,当然,你们放心,反革命分子的yīn谋是不会得逞的,我们坚决不答应!维嘉眨眨眼睛,充满信心地又说,我相信,等长征回来,我们会以崭新的面貌回到学校去的。
维嘉的话让人听起来很振奋,也很新鲜。我被他慷慨激昂的qíng绪感染了,可又为他即将远行而感到依依不舍,我说,维嘉,你和黎江都走了……
维嘉连忙说,方丹,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最不喜欢你们女孩子用忧伤的眼睛看人了,不管我到哪里,我都会想着你们,记着你们……嗨,方丹,你看我把留声机留下,你可以听听我们喜欢的歌。维嘉说着打开箱子,把留声机搬出来,摇摇手柄,唱片转动起来,亲切的歌声仿佛从远方飘来:
不论天涯海角,
远渡重洋,
忠实的朋友永远在身旁,
……
维嘉一边轻轻唱着,右手一边打着节拍,我和妹妹被维嘉的歌声感动了,我们也和他一起悄声唱起来:
不论岁月动dàng,
时光暗淡,
友谊的火把为我们把道路照亮。
……
歌声渐渐远去,维嘉把声音放低了说,方丹,我不在家的时候,黎江一定会常来看你们,他一定会来的……
我和妹妹都高兴起来,我们还等维嘉说什么,可他却不说了,他转身拎起背包背好,扯了扯衣襟,戴好了军帽,伸出手来使劲儿握着我的手说,方丹,你和小雨等着,我会凯旋而归的。多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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